第三十一记 人北望·雁南归(第4/5页)

这一路,从北而南,在船上共度的时日也漫长也短暂。隔了诸多侍从、医护,真正单独相待的时候并不多。但他每日都能陪着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着阳光海风看书,偶尔说说笑话;他指给她看鱼跃鸥翔,看晚霞朝日;兴致好时,她低声哼唱婉转的歌谣,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夜里苏醒的“中国夜莺”,歌声在宁静的海面飘散,如同浪涛声里海妖的低吟。

“晋铭。”她开口唤他名字。他静静等她说话,等了良久,耳边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交织浪涛起伏的旋律。

“谢谢。”她半垂眼帘,并不侧首看他,低低的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道出。

薛晋铭良久不能出声,伫立在风中,仿佛神思已被风吹散。终究不知是从哪儿找回来的声音,涩哑低迷,他喃喃地答:“这两个字且留着吧,往后你要说的时候还多。”

念卿一笑,转头掩唇,再一次剧烈呛咳。他慌忙去扶,她却猝然转身,扶了栏杆快步往舱室里去。船身在海风里微晃,她一个踉跄,跪倒在甲板上。身后一双手伸来,及时将她挽住,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他的臂弯坚实有力,衬衣下透出暖暖体温,心跳的声音比她更急更促。

薛晋铭大步奔回舱室,连声急唤大夫。随行的李斯德大夫赶来,她已咳得几乎窒息,直至注射了针剂,方才渐趋平缓。

药力令她沉沉昏睡过去。留下两名女看护陪伴在床边,大夫与薛晋铭退出舱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目前在手术处理方面,只有肺部压缩被证实是确切有效的手段,危险性也很高,大多数人不愿意冒险尝试人工气胸疗法。”李斯德点燃烟斗,一边走一边沉吟道,“照霍夫人现在的情况看,保守的静息疗法只能延缓病情恶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个方法假使失败,会怎么样?”薛晋铭沉声问。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说,她乐于挑战危险。”

薛晋铭一惊驻足,“你将这想法告诉她了?”

“她作为病人,有权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固有的坚持。

等候在码头的黑色车队一早摘去了车牌,随行侍从皆着便服,饶是如此仍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尾随发现。戴了面纱的霍夫人,身在仆从簇拥之中,远远看去依然醒目。她被仆从搀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间显得憔悴。有眼尖的记者骤然发现,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机咔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搀扶她上车的一幕。只见前后各两部车子开道护卫,霍夫人与薛四公子同乘中间一部车扬尘而去……翌日报章铺天盖地俱是这暧昧香艳的消息。

终究还是回来了。五月熏风拂暖,车子飞驰在傍山临海的路上,昔日熟悉景致一一掠过眼前。

薛晋铭凝望车窗外,一时有些恍惚。入目绿荫葱茏,各色繁花开满山壁道旁,一路上烈烈夺目的木棉树,仿佛团团火焰绽在枝头。此间的木棉比南国开得要迟,每当看见南国的木棉,他总想起她……身旁念卿已沉沉睡着,疲惫地靠了椅背,苍白脸颊透出病后潮红。蜿蜒道路盘山而上,直抵山顶,那临海而筑的豪宅隐现于绿荫之间,屋顶白石雕花已隐约可见。那便是传闻中的“茗谷”——当年大督军霍仲亨一掷千金,买下海滨半山风景绝伦之处,聘请名师张孝华设计修筑了此处别墅,送给新婚夫人作为结婚礼物。

“到家了。”念卿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转头对他柔柔地笑,“晋铭,这里便是我家。”

薛晋铭扶她下来,她欣喜地指给他看那一丛丛雪团似的白茶花,喃喃道,“我以为今年花期已过,再也见不着这些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