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记 白茶花·鸽血石(第2/5页)

使女走在前头,软声笑道:“今晚有贵客来,夫人在小阁楼陪着客人玩牌,有劳颜公子移步。”颜世则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思忖间,一抬头已来到三楼,眼前为之一炫。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斗牌正酣。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异,脸上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的似狐狸脸,有的似怪兽头;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他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回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的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的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凛冽。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只见里头绰绰光影,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

颜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语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爱情”。

使女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钟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副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饶有兴致。背对颜世则这边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黑色礼服勾出肩背优雅曲线,领子里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齐整,一只手夹了雪茄,另一只手闲闲将牌拿起。

这双手十分修长,指节匀停,比女子更优雅好看。纸牌在他掌心展开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乌亮光泽,沉敛中流露光华。

颜世则素来精通牌技,骤见这漂亮的一手,几乎脱口叫绝。那发牌的女郎有所觉察,抬头看向屏风,蝴蝶面具下红唇如菱,忽而粲齿一笑,“Wir haben einen Besuch.”(注:意为“我们有客人来了。”)

这下听得明白,原来她讲的是德语。

两个洋人愕然询问:“Wie bitte?”(注:意为“怎么?”)

颜世则慌忙后退,心下大窘。却听一个温雅的男子声音笑道:“贝儿,不请人进来,有失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