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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真正的离经叛道者才写得出来。”芬一边说,一边将书稿最后一页放下,“而且是个极其偏执的离经叛道者。结尾那几句有些歇斯底里,都快失控了,她把这个世界说得好像马上就要完蛋了一样。”

内尔发现我正盯着她看。“怎么啦?”

“你的样子好像是在同时考虑九个不同的问题。”

“确切地说,是四十三个。趁我们的脑瓜还没爆炸,还是赶紧上床睡觉吧。”她走下楼梯,将一扇大芭蕉叶垂下来挡住底层的阶梯,这是让来客止步的意思。“好啦。打烊了,明天什么时候开门再说吧。”

芬把最后几口味如橡皮的酒倒进嘴里。酒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他用手背擦了擦。他脱下衬衣,伸到胳肢窝里揩了一把,才把它扔到那堆等着万吉来洗的脏衣服里。

“走,我们回贝德福德郡去,我的夫人。”芬学着我的英国口音,挽起她的胳膊,两人一起往他们的卧室走去。“晚安啦,晚安。”

我来到他们的书房,我的垫子铺在那里。我感觉自己像是人家豢养的宠物,一到夜里就被往外赶。我睁着眼躺在那儿。外面的动物醒得更早,把树枝碰得哗哗直响,在树叶之间磕磕绊绊地窜来窜去,时不时发出一声尖叫。我听见猴子发出的唧唧的声音,人的咳嗽声、呼噜声、唠叨声和叫喊声。女人们向她们的船走去,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桨声和水面上荡漾的歌声。锣声、责骂声、笑声、湖鸥扎进水中的声音,以及狐蝠猛地摔进树丛中的声音,纷纷进入我耳中。终于,我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在海上的一块浮冰上,像土著人一样蹲着,在冰上刻一个巨大的符号。我画的是两道线,线与线在中间交叉,它代表整段的思想。冰已经开始融化,尽管我刻得很深,而冰却渐渐化成了雪水。我的脚滑落到海里。

一醒来我就听见写字的声音,那是铅笔在纸上移动的摩擦声,还有手随着笔一起挪动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我翻过身,本以为坐在厨房餐桌旁的会是内尔,没想到是芬。他没停顿,也没察觉到我在看他。他身体俯得很低,离纸非常近,专心得脸都走样了——他屏住呼吸的时间太长,最后从鼻孔里往外呼气的时候便发出很大的响声。多亏是我亲眼所见,不然我会以为他正坐在厕所里呢。这时,卧室里也有了动静,他马上停下来,把纸收拾好,拿起来便出屋了。

内尔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的应该就是她睡觉时穿的那身衣服:宽松的棉质睡裤和一件淡绿色的衬衣。她用炼乳给我俩冲了两大杯咖啡,然后在芬刚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我也不知道现在是早上十点还是下午四点。光从四面的缝隙和小洞钻进来,没有特定的方向。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正赶上学校放假的学生。她把两只脚收起放在她坐的椅子上,杯子则搁在其中一只膝盖上。我在她对面坐下来。我们俩之间摆着海伦的那份书稿。

她用拇指把书稿的一角摁得往下弯,然后再让书页慢慢回归原位。“她总是在写书,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开始觉得她也许永远都写不完。我还以为,照这么下去,我的进度会超过她呢。可现在,跟她的这本书相比,我的书简直就像小孩子到辛辛那提玩了一趟回来后用纪念品做的剪贴簿。她书中的一些思想真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看来,当我忙着采集漂亮的小石子的时候,她早已盖起一座雄伟的殿堂。”

我的身体仍能感觉到梦里那股紧张,那个我试图在融化的坚冰上刻出的标记。她的志向是要盖一座殿堂,而我却在为刻出一个标记而焦头烂额。想到这儿,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你在笑话我自艾自怜。”

“没有。”我突然想起她给我讲过的故事,就是她躲在衣柜里往母亲衣服上吐口水那个。此刻,我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四岁小女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