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

失眠找上了我。只要一躺下,脑子里就会出现各种声音,吵得我连眼睛都不敢合上。每天如此,我担心自己离崩溃已经不远了。

白天时,我呆坐在地上,注视着太阳,好像它是全世界唯一可看的东西。我发现有的时候太阳明亮耀眼,有的时候也晦暗无光。我很想问问它:“你为什么要照着这个世界呢?”如果我是太阳,就一定会换个地方——到一个平静安详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不会在我的光芒里做可怕的事情。

夜晚,我盯着月亮,看里面是不是有个人在对我微笑。他们都说月亮上住着人,夜里会对你笑,可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里没有人微笑,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有机会一定要逃走,逃得远远的,到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在那儿一直待到死去。同样的话说过一遍又一遍,可每当我起身要逃的时候,就会想起藏在丛林里的野兽和幽灵,想起曾经在镇上见过的地图。于是,我问自己,你知道往哪里逃能远离战争吗?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梦想自己能够脚底生风,或者世界自己移动起来。我天天做这样的白日梦,而且还一心一意地等着它实现。

有一天,我们正走在路上,远处忽然传来卡车的声音,大家立刻分散,一窝蜂似的钻进了树林。

我们不知道碰到的是什么人,但谁都不愿意被他们发现,免得丢了性命。我们踩过落叶、树枝和石头,埋头跑了很久,寻找树影躲避。我只顾往前跑,却没怎么留神脚下,结果扑通一声,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膝盖上一阵剧痛,我低头看是什么东西绊了我,却发现一个死人躺在地上,像睡着了一样。那人的全身已经僵硬,肚子鼓起老高,好像里面充满了气,胀得制服扣子都快要崩脱。我心里清楚,眼前这具尸体意味着我们离战争很近很近。

另一个士兵也看到了尸体。他跑过来跪在旁边,开始解死者衬衣的扣子。尸体上爬满了虫子,背上亮晶晶的甲壳虫和小小的白色蛆虫在死者胸口爬来爬去。那人把尸体翻了个身,抽掉衬衣,抖了抖,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然后,他又脱掉死者的靴子,把自己的旧拖鞋穿在死者脚上。做完这些,他对我一笑,露出满口黑牙,接着便起身飞奔着追其他士兵而去。看着那人跑远,我也想起身去追,因为我不想待在这里陪一个死人。可我的双腿不听使唤。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自己。我杀过男人、女人,我曾残忍地殴打他们,直到他们的血溅满我全身,我曾看着我的朋友像魔鬼附身一样坐在路边发抖,可如今只是看到一具普普通通的尸体,为什么我就想哭、想吐呢?

想想我做过的那些事。只要他们下令杀人,我二话不说就杀人;下令开枪,我就开枪;下令砍死一个女人,我就砍死一个女人,即便我不愿意也还会照做。我什么人都杀: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军人。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是谁不重要,我的任务就是打死他们。想了又想,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我爬起来,在短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泥巴,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枪,对它说:“我不再需要你了。你就待在这里吧。”平时扛枪的肩膀一阵欢呼,因为它再也不必遭受枪的压迫。

没人在意我是不是跟上大部队,我穿过树林向大路走去。微风从后面吹来,推着我的背。我急于离开这里,所以越走越快。来到路上,我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直走去。看着夕阳,我真想把它抓在手中拧一拧,把那明亮的颜色永远拧掉。这样,世界将永远黑暗,人们就再也看不到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罪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