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3/3页)

所有的小说,也许都可以说是记忆的产物,因为没有记忆便不可能有小说。但这样类推的话,我们也可以说没有乐器使没有音乐,没有刀斧便没有雕塑,没有颜料便没有图画,没有地球便没有人类。如此逻辑不失为真理,但如此真理也不失为废话。有意义的问题是:记忆,在创作者那儿,发生了什么?相关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生?相似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写作?

记忆,在创作者那儿已经面目全非,已经走进另一种存在。我又要引一段我曾写过的话:

“我生于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却在1955年之后发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这个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

一片空白,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但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却不是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个凌晨——传说我在那个凌晨出生,我想象那个凌晨,于是1951年的那个凌晨抹杀了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那个凌晨,我来到人间,奶奶说那天下着大雪。但在我,那天却下着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从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后是1958年,这年我上了学,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此前的1957年呢,则是1964年时才给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时我才知道一场反右运动大致的情况,因而1957年下着1964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知道了并设想着远古的某些历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着对2001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设想远古又幻想未来,远古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远古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我理解,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是指一个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在一个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里,时间成为错综交叉的小径。他强调的其实不是时间,而是作为主观的人的心灵,这才是那迷宫的全部。”

这已经不能说是记忆了,这显然也不是大脑猎奇的企图所致。这样的重组或者混淆,以及重组和混淆的更多可能性,乃是大脑去巡察心灵的路径,去搜捕和缉拿心灵的作为。昆德拉说(大意):“没有发现,就不能算得好小说。”我想,写作肯定不是为了重现记忆中的往事,而是为了发现生命根本的处境,发现生命的种种状态,发现历史所不曾显现的奇异或者神秘的关联,从而,去看一个亘古不变的题目:我们心灵的前途,和我们生命的价值,终归是什么?

这样的发现,是对人独特存在的发现,同时是对神的独特存在的发现。

这样的发现肯定是永无终结的,因为,比如说我们的大脑永远巡察不尽我们的心灵,比如说我们的智力永远不能穷尽存在的神秘,比如说存在是一个无穷的运动我们永远都不能走到终点,比如说我们永远都在朝圣的途中但永远都不能走到神的位置。也就是说,我们对终极的发问,并不能赢得终极的解答和解决。就像存在是一个永恒的过程一样,生命的意义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比如艺术,谁能给它一个终极的解答么?比如爱,谁能给它一个终极的解决,从而给我们一个真正自由和博爱的世界?自由和爱永远是一个问题。自由和爱,以问题的方式而不是以答案形态,叠入我们的心灵。要点在于:这样的问题,有,还是没有?有和没有,即是神的存在和不存在,即是心灵的醒悟或者迷途。这差不多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写作的理由了。

记忆给了我们这样的方便。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