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6页)

偶尔醒来总看见母亲在沉沉的老屋里走来走去。“噢,睡吧睡吧,妈在呢。”母亲走近来,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时香火灭了,屋顶的木椽上、墙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挂的字画上,浮现一层青幽的光。有一种褐色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干上,翘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冷不丁“呜哇——”一声怪叫。“呜哇——呜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长。母亲把Z

的耳朵捂住,并且吻他:“不怕不怕,”Z还是怕。Z又恨它。Z以为那就是母亲彻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时,料必Z对父亲还一无所知。

Z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童年。

南方,全部的南方就是那个温存而惆怅的夜晚,那不过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我并不清楚,为什么我会以为那可以是Z

的童年。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在白天。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或是高朋满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我便看到她。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生来如此。生来我就看见过它: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再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入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那年轻女人的背影。最为明晰最为虚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亲不可,也许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来即见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对Z

的母亲的设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爱恋过的所有女人。说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阵阵微醺的夜风里有过我的灵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灭无极的轮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这一次是流放到北方的。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与女教师O

说起过这件事,她说这完全是可能的。“溶溶月色,细雨芭蕉。”她说:“你完全可能到过那儿。”“没有,”我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南方。”她说:“我不是指的今生。”“你是说,前生?”“对。也许来世。”O

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从那儿来到北方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又回到那儿去了。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我这样想,不知何故。我这样希望,亦不知何故。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许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经残疾人C

、诗人L、F医生和他的父亲(还有谁,还有谁?)的心路之时,只好等到那时才能明了其中缘由。

母亲带着Z在南方等了3

年。第三年,就是这一年,传来了父亲随一艘客轮在太平洋上沉没的消息。母亲怀疑了很久,虽然最终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这一年的末尾她还是带着Z到了北方。

Z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车、渡轮、火车、汽车,由南向北母子俩走了7

天,看见而渐渐变成了雪。河水浑黄起来,田野荒凉下去,山势刚健雄浑但是山间寂寥冷落了,阳光淡泊凄迷显得无比珍贵。有一条细带在山脊上绵延起伏。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