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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港口附近一家小餐馆,简单吃完饭,随后要了血色玛莉和波旁威士忌。

“想听真实的?”她问。

“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

“是么?”

“划开肚子一看,胃里边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装进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上。这么着,每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就对着那草块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复咀嚼这么难吃又难看的东西呢?”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

“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

我点点头。

“有件事要问你来着,可以么?”

“请。”

“人为什么要死?”

“由于进化。个体无法承受进化的能量,因而必然换代。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

“现今仍在进化?”

“一点一点地。”

“为什么进化?”

“对此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断进化。至于是否有某种方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暂且不论,总之宇宙是在进化。而我们,归根结蒂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给香烟点上火。“没有任何人知道那种能量来自何处。”

“是吗?”

“是的。”

她一边用指尖反复旋转杯里的冰块,一边出神地盯视白色的桌布。

“我死后百年,谁也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了吧?”

“有可能。”我说。

出得店门,我们在鲜明得近乎不可思议的暮色之中,沿着幽静的仓库街缓缓移步。并肩而行,可以隐约感觉出她头上洗发香波的气味。轻轻摇曳柳叶的风,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声。走了一会儿,她用那只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问:

“什么时候回东京?”

“下周。有考试的。”

她悄然不语。

“冬天还回来,圣诞节前。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我生日。”

她点点头,但似乎另有所思。

“山羊座吧?”

“嗯。你呢?”

“一样。一月十日。”

“总好像星运不大好。和耶稣基督相同。”

“是啊。”说着,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后会有期。”

她什么也没说。

每一座仓库都已相当古旧,砖与砖之间紧紧附着光滑的苍绿色苔藓。高高的、黑洞洞的窗口镶着似乎很坚牢的钢筋,严重生锈的铁门上分别贴有各贸易公司的名签,在可以明显闻到海水味儿的地段,仓库街中断了,路旁的柳树也像掉牙似的现出缺口。我们径自穿过野草茂密的港湾铁道,在没有人影的防波堤的仓库石阶上坐下,望着海面。

对面造船厂的船坞已经灯火点点,旁边一艘卸空货物而露出吃水线的希腊货轮,仿佛遭人遗弃似的飘浮不定。那甲板的白漆由于潮风的侵蚀已变得红锈斑驳,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满贝壳,犹如病人身上脓疮愈后的硬疤。

我们许久许久地缄口不语,只是一味地望着海面望着天空望着船只,晚风掠过海面而拂动草丛的时间里,暮色渐渐变成淡淡的夜色,几颗银星开始在船坞上方闪闪眨眼。

长时间沉默过后,她用左手攥起拳头,神经质地连连捶击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发红,这才怅然若失地盯着手心不动。

“全都讨厌透顶!”她冒出这么一句。

“我也?”

“对不起。”她脸一红,恍然大悟似的把手放回膝头,“你不是讨厌的人。”

“能算得上?”

她浅浅地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随即用微微颤抖的手给烟点上火。一缕烟随着海面上吹来的风,穿过她的发侧,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个人呆着不动,就听见很多很多人来找我搭话……熟人,陌生人,爸爸,妈妈,学校的老师,各种各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