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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邀鼠来到山脚下一家宾馆的游泳池。由于夏季将逝,且交通不便,池里只有十来个人。其中一半是美国住客:他们与其说是游泳,莫如说是在专心晒日光浴。

这座由旧华族别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草萋萋的庭院,游泳池与主建筑之间隔着一道蔷薇篱笆,沿篱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面、港口和街市尽收眼底。

我和鼠在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里竞相游了几个来回,然后并排躺在轻便折叠椅上,喝着冰镇可乐。我调整完呼吸抽罢一支烟的时间里,鼠愣愣地望着一个独自尽情游泳的美国少女。

万里无云的晴空,几架喷气式飞机留下几缕冻僵似的航迹线,倏然飞去。

“小时候天上的飞机好像更多来着。”鼠望了眼天空说。

“几乎清一色是美军飞机,有一对螺旋桨的双体家伙。记得?”

“P-38?”

“不,运输机。比P-38大得多,有时飞得很低很低,连空军标志都能看到……此外记得的有DC-6、DC-7,还见过佩刀式喷气机哩。”

“够老的了!”

“是啊,还是艾森豪威尔时代。巡洋舰一进港,就满街都是美国军宪和水兵。见过美国军宪?”

“嗯。”

“好些东西都失去了。当然不是说我喜欢军人……”

我点点头。

“佩刀式喷气机真是厉害,连凝固汽油弹都投得下来。见过凝固汽油弹下落的光景?”

“在战争片里。”

“人这东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够多的,而且又都那么精妙。再过十年,恐怕连凝固汽油弹都令人怀念也未可知。”

我笑着点燃第二支烟。“喜欢飞机?”

“想当飞行员来着,过去,可惜搞坏了眼睛,只好死心。”

“真的?”

“喜欢天空,百看不厌。当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五分钟,蓦然开口道,“有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钱。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无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过逃就是喽,要是真心那么想的话。”

“……或许那样最好。跑到一处陌生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也并不坏。”

“不回大学了?”

“算了。也无法回去嘛!”鼠从墨镜的背后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干嘛算了?”

“怎么说呢,大概因为厌烦了吧。可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就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也在考虑别人,像考虑自己的事一样,也因此挨过警察的揍。但到时候人们终究要各归其位,唯独我无处可归,如同玩‘抢椅子’游戏没了椅子一般。”

“往后做什么?”

鼠用毛巾擦着脚,沉吟多时。

“想写小说,你看如何!”

“还用说,那就写嘛!”

鼠点头。

“什么小说?”

“好小说,对自己来说。我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能,我想如果写,起码得写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启发的东西才行,否则没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为自己本身写……或是为蝉写。”

“蝉?”

“嗯。”鼠捏弄了一会悬挂在裸胸前的肯尼迪铜钱,“几年前,我同一个女孩去过奈良。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俩在山路上走了三个小时。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一声尖叫拔地飞走的野鸟,和路旁不停振翅的秋蝉。因为太热了。

“走了一大阵,我们找一处夏草整齐茂密的缓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风的吹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横着一条很深的壕沟,对面是一处古坟,小岛一般高,上面长满苍郁的树木,是古代天皇的。看过?”

我点点头。

“那时我想:干嘛要建造这么个庞然大物呢?……当然,无论什么样的坟墓都自有意义,就是说它告诉人们,无论什么样的人迟早都是一死。问题是那家伙过于庞大,庞大有时候会把事物的本质弄得面目全非。说老实话,那家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壕沟的水面上到处是青蛙和水草,周围栅栏挂满蜘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