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人间有味,最是清欢(第2/14页)

现在这两个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也只有伤心。湖里的不是荷花了,是漂荡着的汽水罐子,池畔也无法静静躺着了,因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损了。到假日的时候,走路都很难不和别人推挤,更别说坐下来喝口茶,如果运气更坏,会遇到呼啸而过的飞车党,还有带伴唱机来跳舞的青年,那时所有的感官全部电路走火,不要说清欢,连欢也不剩了。

要找清欢就一日比一日更困难了。

我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圆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着颠踬的公车去找他,两个人便沿着上山的石阶,漫无速度地,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时圆通寺山道石阶的两旁,杂乱地长着朱槿花。我们一路走,顺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着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胜蜜,轻轻地含着一朵花的滋味,心里遂有一种只有春天才会有的欢愉。

圆通寺是一座全由坚固的石头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坚强的石头坐在山里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绿树掩映,清风徐徐,我们站在用石板铺成的前院里,看着正在生长的小市镇,那时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静的,让人感觉走了那样高的山路,能在那平台上看着远方,就是人生里的清欢了。

后来,朋友嫁人,到国外去了,我去了一趟圆通寺。山道已经开辟出来,车子可以环山而上,小山路已经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门口摆着满满的摊贩,有一摊是儿童乘坐的机器马,叽里咕噜的童歌震撼半山,有两摊是打香肠的摊子,烤烘香肠的白烟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飘去。有一位母亲因为不准她的孩子吃香肠而揍打着两个孩子,激烈的哭声尖吭而急促……我连圆通寺的寺门都没有进去,就沉默地转身离开了。山还是原来的山,寺还是原来的寺,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么吗?失去的正是清欢。

下山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伤,只是惆怅,浮起的是一阕词和一首诗,词是李煜的:“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诗是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那时正是黄昏,在都市烟尘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种悲剧似的橙色。

我二十岁的时候,心情很坏的时候,就跑到青年公园对面的骑马场去骑马,那些马虽然因驯服而动作缓慢,却都年轻高大,有着光滑的毛色。双腿用力一夹,它也会如箭一般呼噜着向前蹿去,急忙的风声就从两耳掠过。我最记得的是马跑的时候,迅速移动着的草的青色,青茸茸的,仿佛饱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几圈下来,一切恶的心情也就在风中、在绿草里、在马的呼啸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着缰绳,马就立在当地,踢踏着长腿,鼻孔中冒着一缕缕的白气,那些气可以久久不散,当马的气息在空气中消弭的时候,人也好像得到了某些舒放了。

骑完马,到青年公园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树荫下,冷而强悍的空气在林间流荡着,可以放纵地、深深地呼吸,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别的,正是清欢。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了骑马,已经有十几年没骑了。到青年公园的骑马场时差一点没有吓昏,原来偌大的马场里已经没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没有的马场大概只有台湾才有,马跑起来的时候,灰尘滚滚,弥漫在空气里的尽是令人窒息的黄土,蒙蔽人的眼睛。马也老了,毛色斑驳而失去光泽。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马场搭了一个塑胶棚子,铺了水泥地,其丑无比,里面则摆满了机器的小马,让人骑用,其吵无比。为什么为了些微的小利,而牺牲了这个马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