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长江是苦的,黄河也是苦的(第4/6页)

陆秋生将手中的锅铲放在锅上,就地蹲下来,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两个烟头,又伸手到另一只口袋里摸,摸出一张小纸片。他将纸片放在手掌上,再将两个烟头拈碎,拈出烟丝,小心地将烟丝拨匀,把纸片卷在一起,将纸片的一角置于舌上舔舔湿,粘成一支烟。他顺手拿起一根小树枝,伸进炉膛里,不一会儿将树枝拿出来,点着烟,猛地吸了几口。你来做么事?你为么事要来?他说。

方子衿说,这到底是么回事?你不是当副局长吗?怎么这样了?他说,当副局长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是右派。方子衿惊问,右派?你么样也成了右派?陆秋生说,你回去吧,别连累了你和孩子。她觉得心里很苦,想哭。别人她不了解,陆秋生她是了解的,他怎么可能是右派?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革命者,那可能不是他,但如果世界上只剩下十个革命者,肯定有一个就是他。他怎么可能反党?方子衿一定要他说是怎样成为右派的。他被逼不过,只好告诉她。大鸣大放的时候,他给省委写了一封信,反映文大姐包庇胡之彦、打击余珊瑶等问题。陆秋生说,胡之彦原本应该判至少七年的,可不知为什么,文大姐出面替他说情,结果只判了三年,进去后又减了一次刑,马上就要出来了。反右运动刚刚开始,文大姐就给医学院打招呼,要把余珊瑶划为极右。结果,余珊瑶成了医学院第一个被批斗的右派。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比如她在省里培植个人势力,工作上瞎指挥给党和人民造成很大损失等等。

陆秋生还没有说完,方子衿就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到底,他的这个右派,原本该属于她的。

方子衿将梦白放在床上,转身开始收拾这间房子。除了床上的床单可以叠一叠,这房子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过了半天,陆秋生才惊醒过来,对她说,你这是做么事?带着孩子快走,快离开这里。方子衿说,我不走了,我已经决定了。

“你疯啦?”他说。

“我没疯,我从来没有现在清醒。”

陆秋生说:“你和赵文恭离婚,不就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途吗?”

方子衿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你晓得我和他离婚了,说明你一直在关心我,是不是?”

陆秋生低下头来,不语。

她说:“我和他离婚,与他是不是右派没有关系。如果我爱他,不管他是左派还是右派,我都不会离开他。”

“可你也不爱我。”陆秋生说过之后,抬头看她,眼中满含着期待。

方子衿想,爱?不爱?如果说不爱,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在期待他的消息,当时以为他找到了心爱的女人,已经结婚了。那时,她心中不是有那么一丝惆怅一丝苦涩吗?如果不是爱,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是什么?在这个悲情的秋天,自己为什么会生出强烈念头,一定要来看一看他?这难道不是一种爱的指引?当看到他并非结婚,而且因为命运的捉弄,成了另一个人时,自己的心为什么会那么那么疼痛?自己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要和他结婚,要和他相守一生一世?然而,如果说这是爱,那么,白长山呢?

想到白长山,她的全身都软了。是的,她爱的是白长山。他正在努力离婚。

因为这份爱太苦了,苦得她无力承受,因此才想到第二次逃离?

陆秋生说:“我听说,白长山在办离婚,真的?”

她点了点头。

他说:“是不是遇到了很大阻力?”

她再次点了点头。

他停了片刻,下了决心,说:“是不是心里很苦,想从中逃离出来,才想随便找个人把自己嫁了算了?”

她的心事被他说中了。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一般,浑身上下,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伸出手,扶着他的床,慢慢坐下来。梦白一岁多了,还不会走路,在床上乱爬,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妈妈。这是她目前会说的唯一一句话。她爬到母亲身边,抱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叫。方子衿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