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王七雄,牛角面包(第2/6页)

我坐着的马路牙子对面,是一个交通银行的营业部。我认识里面一个叫王世雄的营业员。第一次见他是在仁和医院的保卫处,王世雄蹲在暖气片旁边,保卫处高处长对他喊:“你不要喊,会放你出去的。”我看见王世雄巨大的眼睛,水塘一样,荡漾在屋子中间。高处长说,这个人是个号贩子,还有偷东西的嫌疑。我再见王世雄是在呼吸内科门诊,我陪着罗老教授出诊。罗老教授七十多了,每天七点之前,必到病房,雪白的白大衣里面雪白的白衬衣,雪白的头发向后梳理得一丝不乱,领带鲜艳饱满。“这么多年的习惯了,不管好坏,要改都难。”罗老教授说。所有抽烟成瘾的大官们,肺用了五十年以上,就算是烟筒也堵了,都要排队找罗老教授诊治。罗老教授每周只有一次能出公共门诊,所以那个下午总是人山人海。病人山病人海中间的山谷就是一张漆成土黄的桌子、坐着正被诊断的一个病人、两个我这样跟着学习的实习大夫,山谷最底部是罗老教授。一年四季,罗老教授都是雪白的白大衣,里面雪白的白衬衣,领带鲜艳饱满。冬天还好,夏天,没有空调,窗户开着,屋外也是热风,周围的病人山病人海挡住所有外来的空气,山谷里盘旋的全是呼吸内科病人喷出的和体温接近的气体,仔细听,不同病人,由于病变位置、年份和病因的不同,从病变了的肺泡、支气管、气管发出不同的声音,总和的效果近似苏格兰高地的长笛和中山音乐厅的管风琴。罗老教授的汗水顺着鬓角和脖子往白衬衣里灌流,“这么多年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柳青告诉过我,在距离仁和门诊楼五百米的王府饭店,洗一件这样的衬衫,要九十块,加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罗老教授的专家号一个十块。罗老教授问得仔细,看得慢,一个下午,也就看十来个病人。我在病人山病人海里,又看到王世雄巨大的眼睛,门诊结束了,他还在。我问他,你不是倒号的吗,怎么自己还到门诊来?看看你的号有多紧俏,好调整价钱?王世雄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本来就是给自己挂号的,肺结核,好久了。挂了几次都没挂上专家号,那天晚上我就和票贩子去得一样早,晚上不到十二点就到了,和票贩子一起站着。后来高处长带人来,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心慌,就跑,真正票贩子反而没有一个跑的,看着高处长,微笑。我从小跑得快,百米十二秒,要不是肺结核,我就进北京市田径队了。我跑到你们老楼地下室,到处是岔路和各种管道,迷了路才被高处长的人抓到。当时楼道周围堆满了冰箱什么的,高处长穿的是皮鞋,跑的时候扭了脚,一边喊痛一边硬说我是票贩子、还跑、还想偷东西。我问王世雄,为什么不给单位挂电话。王世雄说,他是交通银行的,如果领导知道,他被怀疑是小偷,即使只是嫌疑犯,他如何再混啊?我从罗老教授那里给王世雄要了个专家号,第三次见他,他已经住进呼吸科病房了。

第四次莫名其妙见到王世雄,是在外科病房。

自从被厚朴培养了挤脸上粉刺的毛病之后,我爱上了外科,每当想到从一个机体里将一块坏了的或者不需要的组织切除,然后肿胀消失了、疼痛消失了、炎症消失了、癌症被抑制了,我就感到巨大而莫名的兴奋,比拉紧窗帘、熄灯、放映黄片,更加巨大而莫名。厚朴也喜欢外科,尤其是心脏和乳腺之类和上半身有关的专科。厚朴总是反复纠缠这些专科的典型病人,总住院大夫已经把思想工作做好了:“希望你们能配合教学。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典型心音,你们让听得听,不让听也得听,这就象献血一样,是义务,献血是公民的义务,让听是病人的义务。凉?造影也会凉你们半个小时,你们怎么不叫啊?不让?我们是肩负着医疗和教学双重任务。你们怎么能这么自私?不为将来的病人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