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第2/6页)

按照法国文艺理论家罗杰·加洛蒂的看法,萨特的第一部小说《恶心》作为“一份真正的哲学宣言”,“是以否定和荒诞的哲学为起点,反对肯定论和价值论的古典哲学”的。而在纳粹势力严酷统治、充满极权恐怖的年代,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所表现出的反叛精神和否定激情,自有其历史原因,也具有积极的意义,因为“对萨特来说,这种拒绝,这种否定,就是自由的显现”。24 大江健三郎在少年时代经历过“帝国日本”的思想禁锢,战后虽感受到解放的愉悦,同时也不断体会到日渐保守的日本社会令人窒息的压抑,在如此处境之中,他从萨特文学里汲取启迪和灵感,无疑是非常自然的。

而同样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大江早期小说的叙述者大都设定为第一人称,这些不同类型的“我”作为文本里的人物虽然和实际作者的关系远近各异,但作者的情绪、态度和观点无疑主要通过这一视角才得以表达。笼罩于大江早期小说里的荒诞情绪使他的叙述者性情显得颇为单一,同样,单一视点也使他的小说固化为一种稳定的叙述模式。在此意义上看,《个人的体验》放弃第一人称叙事而采用“非我”的叙述者,使之和文本中生活经历与小说作者最为近似的人物“鸟”拉开一定距离,并使小说情节得以在叙述者和小说主人公“鸟”相互交错的视点中展开,便不仅仅是作家在叙述技巧上的自我突破,更为其拓展新的思想境界提供了叙事学的前提。

《体验》全书十三章,绝大部分篇幅都在描述“鸟”面对脑部患疾的新生儿所产生的内心恐惧、挣扎以及为逃避责任所做的各种努力,包括和情人火见子一起谋划杀害婴儿的办法,直至最后一章才陡然转折,“鸟”终于想要“结束一直仓皇奔逃的男人的生活”,决定把孩子送到医院接受手术,并决意和因此而“可能智力很低”的孩子共同生活下去。《体验》如此布局,既表现了“鸟”所走过的心灵炼狱之路的漫长,也暗示了长期以“否定性”为文学主题的作家试图转而展现肯定性“希望”主题的艰难。大江曾说《体验》是一部“青春小说”。25 这应该不仅是指小说写了“鸟”度过多感的青春时代而最终走向成熟的过程,其中肯定也寄寓了作家对自身的感慨。作家和他的小说人物一样跨越了现实生活的危机,同时也在文学写作道路上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对于大江而言,《体验》无疑是具有多重意义的青春纪念碑。

“另外一部《个人的体验》”

《个人的体验》于1964年出版后即获得新潮文学奖,但针对小说最终的情节设计:“鸟”决意和脑部患疾的婴儿共同生存,却出现了很多批评意见,连新潮奖的评委山本健吉、中岛健藏都认为小说的结尾处理得过于简单,龟井胜一郎甚至认为大江以此显露了一种“宗教和道德式的怠慢”。26 作家三岛由纪夫亦曾对这一结局提出过批评,这件事后来甚至被大江写进另一部小说里(《写给那令人眷恋的年代》)。据笠井洁分析,三岛主要不满大江通过鸟的突然转变轻易消解了人物认识与行为的二律背反式命题,而这一命题,恰是三岛本人长期苦苦探索不得解脱的。27 这些批评当然给大江以强烈刺激,但他认为小说结尾“鸟”所做的抉择是势在必然,当时即撰写《另外一部〈个人的体验〉》28 申说之所以如此设计的依据。后来大江亦曾在多篇文章中继续阐发自己的观点,且做了更具理论性的说明,但就文章的构思与表述的精巧而言,这篇短文的特色无可替代,至今仍值得一读。此文没有收入大江的各类作品集,似乎也不那样为人所知,故择要迻译如下,以供更多读者赏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