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熊(第3/10页)

你和他,风格是不一样的。她试图对他这样说。他的眼神开始游离。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人们开始撑起伞,往外走。

她看出他对她突然间的健谈有些不适应。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迅速有了一个决定。

她说,这样,我们公司最近接到几个品牌委托。你的外型和一支运动品的广告很适合。当然,应征者竞争很激烈,因为酬劳丰厚。如果你方便,不妨约个时间来敝公司做个casting(试镜),打我的手机就好。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名片。他又看了一眼,说,陈小姐。

叫我Vivian。她给他一个最nice(亲切)的笑容。然后说,再见。

她打开伞,不动声色地走出地铁口,快步地走。她让自己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

她住在这城市的边缘。天水围,有着城市没有的安静。

站在窗台前,见远处有水的地方,一只鹳悠然地飞过去。那里是政府拨款兴建的湿地公园。

桌上搁着一煲汤,打开,是粉葛煮鸡脚。广东的女人,都会煲老火汤。母亲的创意,体现在笃信以形补形,说她在外面跑,要好脚力。

她饮了汤,冲了凉。出来的时候,听到隔壁房有粗鲁的男人声音在呵斥,是后父。或许又是因为弟弟不睡觉,半夜三更在打电动。

打开房门。这一间只有母亲细微的鼾声。她脱了鞋,轻手轻脚沿了双层床的阶梯爬上去。床还是震动了一下。

返来了。汤饮咗未?是母亲的声音。

她轻轻“嗯”了一声。母亲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她缓慢地躺下来。慢是为怕天花板撞了头。这是政府十五年前建的公屋,安置新移民。为要容纳更多的人,屋顶一色都很矮,刚可摆下一张双层床。

她睡这双层床也有十几年了。开始是和弟弟睡,弟弟睡下层,她睡上层。姐弟两个的感情,也在这床上建立起来。小时候,弟弟胆细,夜里怕。她就搂着弟弟睡,哄他,给他讲古仔。人们都说,她好像弟弟的半个阿母。

后来,姐弟两个的话,渐渐少了。再后来,眼神都有些躲闪。有一天,她推开门,看见弟弟拿着她的胸罩端详。见她进来,飞快地丢掉了。

她和弟弟分开,是中五的时候。母亲在弟弟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花花公子》。有一张被弟弟折了页。打开,是个半裸的亚裔女优。眉眼与她分外像。

母亲没声张。只是让弟弟搬去了大房间,和后父睡。自己睡到了双层床上。

小时候,母亲问她将来的心愿。

她说,我长大了不要睡双层床。

母亲苦笑,傻女,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睡双层床,难道去训街[3]?

于是长大了,还是要睡。这四百呎[4]的屋,四个人,处处要将就。

她其实心里知道,家里人,都想她嫁出去。

母亲原不想,母亲疼惜她。她曾觉自己长得不好看,担心自己嫁不掉。母亲便笑,你若嫁不出,阿母养你一世。

她也疼惜母亲。家里是母亲在撑持。母亲在海鲜楼做侍应。后父做什么都做不长,不想做,领政府综援[5]。

现在,母亲也想她嫁出去了。半个月前,她在房里换衣服。一回身,看见虚掩的门缝后面,贴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狭长的男人的眼睛。这个家里有两个男人有这样的眼睛,一老一少。

半夜里头,是母亲压低了声量的争吵。还有呜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大风旋动的声音。雨花扑打在窗户上,瞬间绽放,然后变成黏稠的水流,颓唐地流淌下来。

风越来越大。窗子上贴了厚厚的胶带。风进不来,不甘心,鼓得玻璃有些响动。突兀地响了一下,安静了。忽而又响起来。像是沙哑的人声,窃窃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