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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斗雨

盛夏时节,住在工棚里的民工们最渴望的是下雨,最害怕的也是下雨。

渴望下雨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闷热的空气像一团滚烫的棉花,沉沉地堵在他们脸上,使他们身上除了汗腺之外的所有零件都变得运转不畅。只有清凉而冰冷的雨能让他们在这个沉闷而痛苦的夏天里体会到一点点难得的清爽和幸福,有时他们甚至认为这是老天可怜他们,给他们送洗澡水来,因而,如果你看见下雨时民工们在雨中一面往身上抹肥皂一面唱歌的镜头千万别奇怪。尽管淋在他们身上的有可能是酸度和灰尘含量超标的脏水,但他们饱经生活磨砺的皮肤似乎已经百毒不侵了,毕竟,酸雨还不算他们在生活中遭遇到的最恐怖的东西。

如果这场雨在民工们抹完肥皂唱完歌之后都还没停的意思的话,那就可以算是恐怖了。

工棚的地势很低,当初包工头设想的是,只要他们正在兴建的这幢大楼起来第一层,民工们就可以搬进去,因而,在工棚的制作成本上便大打了折扣,盖的是旧油毛毡,太阳一晒,软沓沓地往下流黑水,大雨一淋,则脱生生地往下落黑皮。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由于当初选址的潦草,使得工棚成为工地上雨水的集散地,每一次下大雨,最先淹的便是这个地方。

洗完雨水澡的民工们见雨还没有停的意思,于是赶紧跑回工棚,开始准备和雨水的战斗。通常,他们最先是将自己不多的行李甩上木板床,以防被水浸湿或漂走,接下来,他们开始将洗脸盆等盛水的工具攥在手中,看着雨水像魔影一样慢慢地爬过他们修了无数次的警戒线。如果雨水就此止步的话,他们于是就会拍手欢呼,甚至蹲在床上逗雨水说:有种你上来,上来啊!

然而,今天的雨显然不想给他们嚣张的机会,它很不费力地翻过门沿,慢慢地往前推进着。地上的干灰在水的裹挟之下也变得有些兴奋,空气中湿湿的一股灰尘味道。

民工们于是开始加固护堤并用盆子饭盒和碗等容器往外舀水,以往,他们曾经打过现代化的主意,想到保管室借一台抽水泵,只要用那玩意儿一抽,再大的雨他们也不怕。但包工头和保管员似乎和雨是一伙的,坚决不肯帮他们。碰了几次钉子之后,民工们便再也没有非分之想,只好下定决心地自力更生去了。

如果花大力气努力舀的话,工棚里这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和他们手上的武器大致还是可以和雨打个平手的。但是,今天的雨似乎比往日决心更大也更有智谋,在地面进攻不行之后,就开始空袭。

油毛毡盖着的工棚空洞得像一只鼓,在大雨的猛烈敲击之下,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接下来,原本就有旧伤的棚顶开始破裂,一个阵地失守,引发连锁反应,很快,几个大洞出现在民工头上,几根漂亮的银链,悬挂在工棚中央。这时,灯泡被雨淋炸了,工棚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民工们知道工棚中央那几个洞和银链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于是赶紧组织“敢死队”,冒险爬上棚顶,以堵枪眼战术,用塑料布和雨披将那几个漏洞堵住,他们的手和脚被钉子扎出血,工棚里于是就有了些咸咸的腥气。

雨似乎像是见了血的公牛,开始更勇猛更狂野地冲击。民工们开始节节退缩,他们开始搬床,把床尽可能向没有漏雨的地方搬。本来,照这样的局面,他们应该弃城逃跑了,但无奈身后那容纳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容纳他们了。

这时,他们的脚下已有了一条河。所有的床像他们家乡的吊脚楼一样杵在河中,塑料袋纸屑和垃圾则像树叶一样在吊脚楼下面游荡着,翻卷着。他们知道,再干下去已是徒劳,于是各自收了脚,往床上一坐,开始掏烟,又发现烟和火柴已湿,于是稀稀拉拉又是一阵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