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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钟,我坐在从餐厅附属建筑进来右手边第三个厢座里。我背靠墙壁,可以看见每个出来进去的人。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没有烟,甚至没有高雾(1),阳光照在与酒吧仅隔一堵玻璃墙的泳池的水面上,令人目眩。泳池一直延伸到餐厅那头。一个穿着白色斜纹泳装的性感女人正走上通往高台的扶梯。我瞧着她晒黑的大腿和泳装之间那道白色,不禁心旌摇荡。接着,她被垂得低低的屋檐挡住了,离开了我的视线。过了一会儿,我望见她转体一圈半跳下水去。水花高高溅起,阳光在水珠上跳跃,舞起一道和女人一样曼妙的彩虹。然后她登上扶梯,解开白泳帽,把带漂白粉味儿的头发抖松。她扭动腰肢走到一张小白桌前坐下,桌边还坐着个穿白斜纹布长裤、戴墨镜的健壮家伙。皮肤上的黑色那么均匀,不可能是别人,只可能是这儿雇的泳池管理员。他伸手拍拍她的大腿。她笑起来,嘴张得如同消防水桶。这让我一下子兴味索然。我听不见她的笑声,但她咧开嘴时脸上那个大窟窿就使我倒足胃口。

酒吧相当冷清。再往里数第三个厢座,坐着两个时髦家伙,正手舞足蹈地相互卖弄打算推销给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的故事,他们中间的桌上放着一架电话。每隔两三分钟,他们就以一个小游戏决定谁给扎纳克(2)打电话,卖给他好主意。他们年纪轻轻,皮肤黝黑,热情,活力充沛。即便只是打打电话,他们也动员了如此多的肌肉,足够我把个胖子扛上四楼。吧台边坐着个忧郁的家伙,在跟酒保说话。酒保边擦拭酒杯边听着,脸上挂着假笑——一个人强忍着不尖叫出来时绷在脸上的那种假笑。酒客是个中年人,穿戴讲究,已是醺醺然了。他想说话,即便不是真的想,也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他礼貌而友善,我听见他说话口齿好像还清楚,但你知道他的酒瘾已经被勾了上来,不到夜晚睡着他是不会罢手的。他会一辈子这样过下去,这就是他的一生。你永远弄不清楚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因为即便他告诉了你,那也不是实情,充其量只是对他以为的那点真实的扭曲记忆罢了。世上哪个冷僻的酒吧里没有这样一个忧郁的人呢?

我瞧瞧手表,这位有权势的出版人已经迟到二十分钟了。我等三十分钟就走人。听任雇主摆布从来就没好结果。如果他让你如何你就如何,他会觉得别人也能这样拿捏你,他雇你可不是为了这个。眼下我并不十分需要揽活儿,不打算让这些东部来的蠢驴把我当马夫使,这些决策人物,坐在八十五楼用板壁隔出来的办公室里,面前一排按钮、一个内部通话装置和一个穿哈蒂·卡内基(3)职业女装的美目盼兮的秘书。这种家伙会叫你九点准时到达,而他两小时后喝了双份吉布森鸡尾酒才翩翩光临,如果你没有脸上挂着安之若素的微笑静候大驾,他那受到冒犯的管理能力就会来一次爆发,以至于必须去阿卡普尔科(4)度假五星期,方能恢复元气。

吧台老侍者踱过来,瞥了眼我那兑过水的淡苏格兰威士忌。我朝他摇摇头,他也摇摇白发蓬松的脑袋。就在这时,一位梦中人儿走了进来。我觉得酒吧瞬间静了下来:那两个时髦家伙停止了相互吹嘘,醉汉不再唠叨。就好像指挥敲一下乐台,抬起手臂、悬而未落的那个瞬间。

她很苗条,身材颀长,穿着合身的白色亚麻质地的衣服,颈上围了一条黑底白圆点围巾。头发是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的浅金色,头上戴了顶小帽,金发兜在帽中,如小鸟栖于巢中。眼睛是罕见的矢车菊那种蓝色,长睫毛的颜色浅得简直有些过了。她走向过道对面的桌子,除下白色长手套,老侍者为她挪开桌子,永远不会有一个侍者像那样为我挪开桌子。她坐下,把手套放进手提袋,朝侍者报以感谢的微笑,那微笑如此温柔、纯洁和精致,几乎让他挪不动脚。她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哈着腰飞快地离开了。这家伙生活里还很有奔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