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脱衣舞娘(第2/2页)

这个奇怪的梦境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画面上的舞台不断随时间变化,演唱的歌女也不断替换,换成较新认识的女星,伴奏乐队也不停改变人数和队形,只有旋转的彩色灯光是不变的,伴舞者最后高举双手露出腋毛也是不变的,我也总在那一刻惊醒。这个充满性意识醒觉的梦境重复出现多年,次数频繁,更长驱直入我焦躁不安的青春少年时期,直到它被别的春梦取代为止。

事实上再有机会看到歌舞表演时,我们已经搬到中部山城,我也已经是上了学的小孩。我所居住的香蕉集散小镇偶而会来一些流浪的歌舞团,在经常演出歌舞综艺的戏院售票公演。每次新的歌舞团来到镇上演出,照例要游街宣传,贴着充满诱惑海报、装着扩音器的宣传卡车,载着成群镶满亮片戏服的浓妆舞女,在街头大声喧哗,给本来平静无波的农村小镇带来嘉年华会的炙热气氛。

这些歌舞表演已经不再有陈芬兰那种带来全镇殷望期待的大明星,代之而起的是不再迂回的情色诱惑,文案强调香艷刺激,海报的图片也是愈来愈露骨了,丰乳肥臀几乎要从平面倾泻而出。已经逐渐衰老的父亲偶而拿着经营戏院的房东送给他的招待券,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去看歌舞表演,总是到了几段脱衣独舞的尴尬时刻,父亲才会斥喝我们低下头去。

但那毕竟还是慢条斯理的农村节奏,脱衣舞还是如美国最有名也最机智的脱衣舞孃吉普赛.罗丝.李(Gypsy Rose Lee, 1914-1970)所说的名言:「值得做的事情就值得慢慢做,非常慢地做。」(If a thing is worth doing, it is worth doing slowly...very slowly.)

每位脱衣舞孃上台时,一开始或者华丽或者端庄,衣服一直紧紧包到脖子,看不出即将发生的情色。随着挑逗性的音乐响起,她才逐件卸除衣裳,而那些衣服也彷彿魔术一样,一件之后还有一件,似乎是脱之不尽的。总是要等到两首歌曲奏完,舞孃已经露出夏娃的原始潜力,她的衣服看起来已经随时可以消失,这时候,更富暗示性的音乐奏出,主持人也说出更富色彩的字眼,舞孃作势要脱去她最后的叶片,这个时候父亲才轻声说,低下头去,小孩子不要看。但我还是听得见令人困窘的音乐以及主持人的猥亵旁白,我常觉得不明所以的口干舌燥与心跳加速。直到音乐结束后,父亲会轻敲我的肩膀,示意警报已经解除,我再抬起头来,红绿灯光已改,舞台上也已经不见人影了。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些经验,觉得已经成年的我,应该有权利观看那些我未能看完的脱衣舞码了吧?我买了戏票去一家猥琐破旧的歌舞戏院,看门收票的人也是一副纵欲伤身的模样,找到座位坐下来,观众寥寥无几,无精打彩的音乐奏起之后,一位长相抱歉村妇模样的矮短女子走出来,先照着音乐胡乱扭扭身子充作一种舞步,面无表情彷彿打卡上班一样。一首歌曲之后,乐风一转,节奏加快,暗示有事即将发生,歌舞女郎一转身,身上的披风扯开,她就一丝不挂了,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胡乱扭身,只是歌耶(Francisco de Goya, 1746-1828)穿衣和裸身的两张画像,但不穿衣的这位身材早已走样的女郎,惨白的皮肤上有许多暗红色的斑痕痘疮,不忍卒睹。整场脱衣舞表演,只剩快快的史脱立普(strip),不见慢慢的挑逗(tease),十倍速的时代,连古典色情都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