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父亲的水晶(第3/4页)

「比较好的那一套衣服和皮鞋,给他自己穿去了。」妈妈说,我也想起来入歛时父亲的打扮,那是他生前盛装时最常穿的灰西装,还有他每天擦了又擦,永远亮晶晶,穿了超过三十年的一双暗红棕色皮鞋。父亲有一套保养鞋子的道理,他曾经说,修鞋、换底要在基隆,因为地方港口特别潮湿,修鞋匠用的缝线比较耐潮,在其他地方修的鞋,穿到了潮湿地方,缝线很容易就烂掉了。

「但我留下了这个。」妈妈拿出父亲玳瑁镜框的老花眼镜,作势戴上,表示她还要继续使用;那个匮乏年代的思想,是不会丢弃任何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没有合不合用的问题。我有一次在曼谷逛跳蚤市场地摊,看到地上卖旧货的,除了各种老花眼镜以外,还有大量全副和半副的假牙,但谁会买别人的假牙放进自己的口腔之中?

「你不怕他在阴间看报纸找不到眼镜?」我想起舅舅曾经梦见外祖母向他讨假牙的故事,冲口想说出,临时又煞住了车。

妈妈双手又一边一样拿起东西:「你爸爸的手杖和草帽。」

「这个我喜欢。」我很高兴地拿起来把玩。那是父亲在矿场里用的手杖,握柄是个不锈钢的小尖嘴锄,下端是摩梭得发出光泽的深色硬木,杖头则包了铁。我曾经在多张照片里看到父亲扶着手杖站立或行走山路的模样,但不曾看见父亲在家里用它。我有几次和父亲一起进入山区,他也只是在路上捡一根竹子或树枝当做手杖,并没有用他的专用手杖;事实上,这只手杖是父亲过世前几年,才由一位矿场的老工人帮他带回家的。

草帽也是我喜欢的,那是和巴拿马草帽造型相似的大甲草帽,用蔺草编成的西式帽子,父亲年轻时候身着西装,头顶西式草帽的模样是我熟悉的。

「还有这些书和簿子。」妈妈又搬出一些发黄的簿子和书本。

一本厚书是日文的《化工辞典》,那是姐姐从图书馆借来给他的书,不晓得迟了多少年没还了;另一本是日文的《桥梁工程》,书名页里签了父亲的名字,写着「矿冶科二级生詹旺」几个字,可见那是日据时代父亲在台北技术学校读书时用的课本了,历史超过五十年,不知什么缘故流传了下来。我打开书本,看见许多书边写了笔记和算式,依稀还可想像一个年轻用功的影子。

然后是一些老式的笔记本,很多是矿场的帐本,有一本最有趣,里面画了许多坑道设计的草图;有几页突然变成英文,仔细一读,发现是写给「美援会」的求助信草稿,请求资助一个矿场可用的二手「帮浦」(pump)。父亲没有学过英文,那大概是通过别人的指点,尝试用拙劣幼稚的英文完成一封信,有好几个句子有反覆修改的痕迹。战后物资缺乏,工业用具也极难取得,为了让矿场能够继续运作,父亲不得不向美援会求助,而美援会的审核者也许包含了美国人,申请书信不得不用英文,父亲只好在笔记本里反覆练习。

这封信究竟寄出没有?他期盼得到的「帮浦」终究到手没有?我无从知道,父亲也无从让我探问了。但笔记本里与陌生语文的奋斗痕迹,侧写了台湾某一个时代人民的生活故事,笔记本无论如何是该留下来的。

妈妈和我两人一边翻捡父亲的遗物,一面嗟叹人事已非,偶而也出现一些对逝者的怀念或疑问。最后,我整理了一大箱父亲的遗物,连同家里的旧东西,包括餐桌、碗橱、挂钟等,满满一车载回台北。

几天之后,受到电击一般,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些要紧的东西,急急忙忙打电话给妈妈:「爸爸那些水晶矿石呢?」

父亲长年以开采煤矿为正业,但有时候也为别人探勘,寻找矿苗,足迹几乎遍及台湾各地山区。我几次和他一起入山,发现他和每个山区林班(伐木的工作组织)都熟,每个山区部落也都有熟识的原住民朋友。探勘矿苗时常常会带回各式各样的矿石样本(也就是所谓的「露头」),父亲对这些矿石好像也不以为意,大部分就放在他矿场的办公室里,有些稀奇好玩的,他才带回家,平日就随意堆放在客厅书桌旁和厨房碗橱旁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