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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哥哥先回来,后来爹也回来了。爹看见哥哥就埋下头。吃饭的时候哥哥问他话,他只是回答:‘嗯,嗯。’他放下碗就躲到屋里去了。妈问哥哥爹做的什么事。哥哥总说是办事员。我回屋去问爹,爹不肯说。

过了四五天,下午四点钟光景,爹忽然气咻咻地跑回家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妈出去买东西去了。我问爹怎么今天回来得这样早。爹一边喘气,一边说:‘我不干了!这种气我实在受不了。明说是办事员,其实不过是个听差。吃苦我并不怕,我就丢不下这个脸。’他满头是汗,只见汗珠往下滴,衣服也打湿了。我喊罗嫂给他打水洗脸。他刚刚洗好脸,坐在堂屋里吃茶。哥哥就回来了。我看见哥哥脸色不好看,晓得他要发脾气,我便拿别的话打岔他。他不理我,却跑到爹面前去。爹看见他就站起来,好像想躲开他的样子。他却拦住爹,板起脸问:‘我给你介绍的事情,你为什么做了几天就不干了?’爹埋着头小声回答:‘我干不下来。有别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干。’哥哥冷笑说:‘干不下来?那么你要干什么事情?是不是要当银行经理?你有本事你自己找事去,我不能让你在家吃闲饭。’爹说:‘我并不是想吃闲饭,不过叫我去当听差,我实在丢不下杨家的脸。薪水又只有那一点儿。’哥哥冷笑说:‘你还怕丢杨家的脸?杨家的脸早给你丢光了!哪个不晓得你大名鼎鼎的杨三爷!你算算你花了多少钱!你自己名下的钱,爷爷留给我们的钱,还有妈的钱都给你花光了!’他说到这儿妈回来了,他还是骂下去:‘你倒值得,你阔过,耍过,嫖过,赌过!你花钱跟倒水一样。你哪儿会管到我们在家里受罪,我们给人家看不起!’爹带着可怜的样子小声说:‘你何必再提那些事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哥哥接着说:‘后悔?你要是晓得后悔,也不会厚起脸皮回家了。从前请你回家,你不肯回来。现在我们用不着你了。你给我走!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不承认你这样的父亲!’爹脸色大变,浑身抖得厉害,眼睛睁得大大的,要讲话又讲不出来。妈在旁边连忙喊住哥哥不要再往下说。我也说:‘哥哥,他是我们的爹啊!’哥哥回过头看我,他流着眼泪水说:‘他不配做我的爹,他从我生下来就没有好好管过我。我是妈一个人养大的。他没有尽过爹的责任。这不是他的家。我不是他的儿子。’他又转过脸朝着妈:‘妈,你说他哪点配作我的爹?’妈没有讲话,只是望着爹,妈也哭了。爹只是动他的头,躲开妈的眼光。哥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妈,说:‘妈,你看这封信。好多话我真不好意思讲出来。’妈看了信,对着爹只说了个‘你’字,就把信递给爹,说:‘你看,这是你公司一个同事写来的。’爹战战兢兢地看完信,一脸通红,嘴里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真的,我敢赌咒!有一大半不是真的。他们冤枉我。’妈说:‘那么至少有一小半是真的了。我也听够你的谎话了,我不敢再相信你。你走罢。’妈对着爹挥了一下手,就转身进屋去了。妈像是累得很,走得很慢,一面用手帕子揩眼睛。爹在后面着急地喊妈,还说:‘我没有做过那些事,至少有一半是他们诬赖我的。’妈并不听他。哥哥揩了眼泪水,说:‘你不必强辩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无缘无故不会造谣害你。我现在没有工夫跟你多说。你自己早点打定主意罢。’爹还分辩说:‘这是冤枉。你那个朋友跟我有仇,他舞弊,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头,他拿钱贿赂我,我不要,他恨透了我……’哥哥不等他说完,就说:‘我不要听你这些谎话。你不要钱,哪个鬼相信!你要是晓得爱脸,我们也不会受那许多年的罪了。’哥哥说了,也走进妈屋里去了。堂屋里只有爹跟我两个人。我跑到爹面前,拉起他的手说:‘爹,你不要怄他的气,他过一阵就会失悔的。我们到屋里歇一会儿罢。’爹喊了我一声‘寒儿’,眼泪水就流出来了。过了半天他才说:‘我失悔也来不及了。你记住,不要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