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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过了不多久,他又跟妈大吵一回,就像是为着金圈子的事情。吵的时候,妈总要哭一场,可是过两天妈跟爹又好起来了。差不多每过一两个月妈就要交给爹一样值钱的东西。爹拿到东西就要带着妈跟我们出去看戏上馆子。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又为着那样东西吵起嘴来。年年都是这样。

他们都说我懂事早。的确我那个时候什么都明白。我晓得钱比什么都有用,我晓得人跟人不能够讲真话,我晓得各人都只顾自己。有时候他们吵得凶了,惊动了旁人,大家来看笑话,却没有人同情我们。

后来他们吵得更凶了。一回比一回凶。吵过后妈总是哭,爹总是在外头睡觉。连我跟哥哥都看得出来他们越吵感情越坏。我们始终不明白,妈为什么吵过哭过以后,又高兴把东西拿给爹,让他带出去。不但东西,还有钱。妈常常对我们说,钱快给爹花光了。可是妈还是拿钱给爹用。妈还跟我们讲过,她拿给爹的是外婆留给她的钱,爹现在拿去做生意。爷爷留下的钱早就给爹花光了。

爹拿到东西,拿到钱,在家里才有说有笑,也多跟妈讲几句话。拿不到钱他一天板起脸,什么话也不说。其实他白天就从来不在家,十天里头大约只有一两天看得见他的影子。

有一天爹带我出去买东西,买好东西,他不送我回家,却把我带到一个独院儿里头去。那儿有个很漂亮的女人,我记得她有张瓜子脸,红粉擦得很多。她喊爹做‘三老爷’,喊我做‘小少爷’;爹喊她做‘老五’,爹叫我喊她‘阿姨’。我们在那儿坐了好久。她跟爹很亲热,他们谈了好多话,他们声音不大,我没有留心去听,并且我不大懂阿姨的话。她给我几本图画书看,又拿了好些糖、好些点心给我。我一个人坐在矮凳子上看书。我们吃过晚饭才回家。一路上爹还嘱咐我回家不要在妈面前讲‘阿姨’的事。爹又问我,觉得‘阿姨’怎样。我说阿姨,好看。爹很高兴。我们回到家里,妈看见爹高兴,随便问了两三句话,就不管我了。倒是哥哥不相信我的话,他把我拉到花园里头逼着问我,究竟爹带我到过什么地方。我不肯说真话。他气起来骂了我几句也就算了。这天爹对我特别好,上了床,他还给我讲故事。他夸我是个好孩子,还说要好好教我读书。这时候我已经进小学了。

第二年妈就晓得了‘阿姨’的事情。妈有天早晨收拾爹的衣服,在口袋里头找到一张‘阿姨’的照像同一封旁人写给爹的信。爹刚刚起来,妈就问爹,爹答得不对,妈才晓得从前交给爹的东西,并不是拿去押款做生意,全是给‘阿姨’用了。两个人大吵起来。这一回吵得真凶,爹把方桌上摆好的点心跟碗筷全丢在地下。妈披头散发大哭大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种凶相。后来妈闹着要寻死,哥哥才去请了大伯伯、二伯伯来;大伯娘、二伯娘也来了。大伯娘、二伯娘劝住妈;大伯伯、二伯伯把爹骂了一顿,事情才没有闹大。爹还向妈陪过礼,答应以后取消小公馆。他这一天没有出门,到晚上妈的气才消了。

这天晚上还是我跟爹一起睡。外面在下大雨。我睡不着,爹也睡不着。屋里电灯很亮,我们家已经装了电灯了,我看见爹眼里有眼泪水,我对他说:‘爹,你不要再跟妈吵嘴罢。我害怕。你们总是吵来吵去,叫我跟哥哥怎么办?’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又说:‘你从前赌过咒不再跟妈吵嘴。你是大人,你不应该骗我。’他拉住我的手,轻轻地说:‘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做你父亲。我以后不再跟你妈吵嘴了。’我说:‘我不信你的话!过两天你又会吵的,会吵得连我们都没有脸见人。’爹只是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