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4/11页)

弗朗索瓦站长也许说得不错,碧色寨的中国人中最能效仿欧洲时尚文化的,莫过于普田福土司的三姨太秦忆娥了。巴黎最时新的凉帽、皮鞋、裙装,不是一打一打的买,而是成箱地通过火车托运而来,反正她花起土司丈夫的钱来,有一种大地方人的无畏勇气、挥金如土和理所当然。碧色寨的人们说,这个土司老爷托火车之福、用一列专列从省府昆明迎娶回来的汉族女子,住洋楼、穿洋装、还会说洋话,仿佛她远嫁到边陲之地碧色寨,不是来做威风八面的土司老爷的三姨太,而是为了向洋人证明,一个中国女人,也会享受他们所有的东西,天知道还会不会和他们上床。

秦忆娥身边有两个仆人,一个老妈子负责她在洋楼里的生活,一个叫梅子的小姑娘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她的职责就是为少奶奶撑伞,不让·缕碧色寨的阳光照在她娇嫩苍白的皮肤上,以保证她不会像彝家女人的皮肤那样黑里透红。尽管土司告诉她,我们彝族人以黑为高贵、为美。但遭到秦忆娥的极度轻蔑,“锅底灰够黑的了,干嘛不抹在脸上?”她说。因此,她身后总是站着给她打洋伞的女仆梅子,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她走到哪里,那绚烂的孔雀就跟到哪里,对这个来自城里的女人来说,这里的太阳咬人哩。

但在月亮被天狗吃了的那个神秘晚上,秦忆娥忽然上吐下泻,腹痛难忍。土司找来毕摩给她赶鬼,还让·鲁为她诊断看病,乌七八糟的草药也吃了一大堆,但她却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白,每到太阳落山时都会定时呕吐。连普田虎土司扑向她时,感觉就像捕获到的不过是一只不够填牙缝的小猎物,城里的汉族女人原来这般不经折腾。他开始怀想那些壮硕肉感、黑里透红的彝族女人。

碧色寨炙热阳光下的孤独很快席卷了病怏怏的秦忆娥,她每天坐在小洋楼二楼的阳台上,看来来往往的火车,听它单调粗鲁的鸣笛打发漫长的时光。这个奇怪的地方,比传说中的蛮荒之地还要荒芜老土,却比电影里的生活还要舒适洋派。当然这一切以穿过碧色寨的铁路线为分水岭,铁路西端是百年老寨,除了土司的大宅和那幢为秦忆娥建的洋楼,其它都是一些土坯墙和石头墙的低矮老屋,看上去破败凋零,零乱肮脏,牛屎马粪布满坑坑洼洼的小道。铁路那边是个有色彩的、整洁有序的世界,似乎和铁路这边的人们毫不相干。但那边仿佛是一个未知的彼岸,不是遍布陷阱,就是充满诱惑。

因此,当秦忆娥自己说要到铁路对面的诊所看洋人医生时,普田虎土司鼻子哼了几声。“他们啊,除了用针把人扎昏过去,就只会用刀乱划人。”

当年第一个敢去洋人诊所看病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彝族汉子,他上山打柴时被魔鬼纠缠住了,回到家后浑身烧得只会说魔鬼的话,神通广大的毕摩遍请各路神灵、用尽浑身解数也赶不走他身上的鬼。刚好弗朗索瓦站长到寨子里做客,他就建议病人到铁路对面的诊所试试。人们说病急乱投医,彝族汉子在弗朗索瓦站长的陪同下来到诊所,露易丝医生刚把注射的针管亮出来,这彝家汉子就瑟瑟发抖了,当针头注射进肌肉时,他竟然吓得昏死过去了。这个事件也被毕摩独鲁用来证明洋人用针杀人的有力证据。关于铁路对面洋人诊所的恐怖传闻,还有他们竟然用刀划开孕妇的肚子,把小孩取出来。彝族的婆娘们闻之失色,她们说,人又不是猪,可以随便用刀在肚皮上划来划去。生个娃儿嘛,拉泡屎的功夫。毕摩独鲁对此的评价又比寨子里的人略高一筹,他说,那是因为洋人跟我们有不一样的心,他们做啥事都下得了狠手。

来自城里的秦忆娥当然对这些传闻不屑一顾,她对普田虎土司说:“那我就回娘家去看病了。你把‘米其林’专列给我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