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此其时也(第2/6页)

我缄口观察片刻雨田具彦的表现。我无从判断我说的话能有多少进入他的意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但细看眼睛深处,看得出那里有和刚才同样的光源。那是犹如掉入深水泉底的小而锋利的刃器的光闪。

我一字一句地继续缓缓说道:“问题是,你是为了什么画那幅画的。那幅画同你过去画的一系列日本画相比,无论题材、构图还是画风都大不一样。我觉得那幅画好像含有某种深不可测的个人情思。那幅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谁把谁杀了呢?骑士团长到底是谁呢?杀人者唐璜是谁呢?还有,左下角从地下探出脸的满腮胡须的长脸奇妙男子究竟是什么呢?”

骑士团长再度扬手制止我。我闭住嘴巴。

“问话就此为止吧!”他说,“问话渗入此人的意识,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他能回答问话吗?还剩有足够的气力吗?”

骑士团长摇头:“啊,回答不大可能了。此人已无有相应的余力。”

“那么,你为什么让我问这些呢?”

“诸君说出口的不是问话,诸君只是告诉他,告诉他诸君在阁楼发现了《刺杀骑士团长》那幅画,明确其存在的事实。这是第一阶段——必须从这里开始。”

“第二阶段是什么呢?”

“当然是诸君杀了我。此为第二阶段。”

“第三阶段有吗?”

“应该有,当然。”

“那到底是怎样的呢?”

“诸君还不明白的吧?”

“不明白啊!”

骑士团长说:“我等在此重现那幅画寓意的核心,将‘长面人’拽出亮相,领到这里、这个房间——诸君以此找回秋川真理惠。”

我一时无语,还是全然揣度不出自己究竟一脚踏入了怎样的世界。

“当然那并非易事。”骑士团长以郑重其事的语声说,“然而势在必行。为此,必须果断杀我。”

我等待我给予的信息充分渗入雨田具彦的意识,这需要时间。这时间里我有几个必须消除的疑问。

“关于那一事件,为什么雨田具彦在战争结束后的漫长岁月中始终绝口不提呢?尽管阻止他出声的已经不复存在……”

骑士团长说:“他的恋人被纳粹残忍地杀害了,慢慢拷打杀害的。同伴们也无一逃生。他们的尝试彻底以徒劳告终。唯独他因为政治考量而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这在他心里留下深重的创伤。而且他本身也被逮捕,被盖世太保拘留了两个月,受到严刑拷问。拷问是在不至于打死、不在身上留下伤痕的情况下小心翼翼而又绝对暴力性进行的。那是几致摧毁神经的施虐狂式拷问。实际他心中想必也有什么死掉了。事后严厉交待,使得他不对透露此事心存侥幸,强制遣返日本。”

“还有,在那前不久,雨田具彦的弟弟大概由于战争带来的精神创伤而年纪轻轻就自行中断了生命——是在南京攻城战之后退伍回国不久。是这样的吧?”

“是的。如此这般,雨田具彦在历史剧烈漩涡中连续失去了无比宝贵的人,自己也负心灵创伤。他因此怀有的愤怒和哀伤想必是极为深重的。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抗世界巨大潮流的无力感、绝望感。其中也有单单自己活下来的内疚。正因如此,尽管已无人封口了,但他仍然只字不想谈在维也纳发生的事。不,是不能谈。”

我看雨田具彦的脸。脸上仍然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我们的交谈是否传入他的耳朵也无由知晓。

我说:“而且,雨田先生在某个时间节点——哪个节点不知道——画了《刺杀骑士团长》,将全然无法诉诸语言的事物作为寓言赋以画的形式。那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一幅出类拔萃、遒劲有力的作品。”

“在那幅画中,他将自己未能实际达成的事项换一种形式即改头换面地实现了。把实际未发生的事作为应该发生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