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气息奄奄,手脚冰凉

住进这座房子后首先让我费解的,是房子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可以称为画的物件。不仅墙上没挂,而且无论储藏室还是壁橱也都一幅——哪怕一幅——画也没有。不但雨田具彦本人的画,其他画家的画也没有。大凡墙壁都光秃秃赤裸裸听之任之。就连挂画的钉痕都无从找见。在我了解的范围内,凡是画家,不管谁手头都多多少少保有画作。有自己的画,有别的画家的画。不觉之间就有各种各样的画存留身边,如同再怎么扫也还是有雪接连不断飘落堆积起来。

一次因为什么给雨田政彦打电话,顺便问到为什么这房子里称为画的物件一幅也没有呢?是谁拿走了还是一开始就这样?

“父亲不喜欢把自己的作品留在手头。”政彦说,“画完赶紧叫来画商出手,效果不如意的就在院子里的焚烧炉烧掉。所以,即使父亲的画手头一幅都没有,那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别的画家的画也完全没有?”

“有过四五幅,马蒂斯(1) 啦布拉克(2) 啦等旧画。哪一幅都是小幅作品,战前在欧洲买到手的。是从熟人手里得到的,买的时候价钱好像没有多高。当然现在增值好多。那几幅画,父亲进护理机构时一起交给要好的画商保存了。毕竟不能就那样放在空房子里。估计保管在带空调的美术品专用仓库里。此外没在那座房子里见过其他画家的画。实际上父亲不大喜欢同行们。理所当然,同行们也不大喜欢父亲。往好里说是独狼,往糟里说怕是不合群的乌鸦 。”

“你父亲在维也纳是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期间?”

“啊,应该待了两年左右。不过不清楚为什么偏去维也纳。本来父亲喜欢的画家几乎都是法国人。”

“而且从维也纳返回日本后突然转向当日本画画家,”我说,“到底是什么促使你父亲下那么大决心的呢?维也纳逗留期间发生什么特殊事情了?”

“唔,那是个谜。父亲很少讲维也纳时代的事。无可无不可的事倒是时不时听他讲过。维也纳的动物园啦,吃的东西啦,歌剧院啦等等。可是关于他自己守口如瓶。我也没硬问。我和父亲差不多是分开生活,只是偶尔见面那个程度。较之父亲,莫如更像时而看望的作为亲戚的伯父那一存在。而且,从我上初中时起,父亲的存在渐渐让我郁闷起来,开始避免接触。我进美术大学时也没和他商量。家庭环境虽然算不上复杂,但不能说是正常家庭。那种感觉可大致明白?”

“大致。”

“时至如今,反正父亲过去的记忆已经荡然无存。或者沉进哪里深深的泥塘。问什么都不应声。我是谁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或许应该在他变成这样子之前问个究竟才是,有时我会这样想。悔之晚矣!”

政彦约略沉思似的沉默下来。少顷开口道:“何苦想知道这个?对家父可有什么兴趣?”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说,“只是,在这房子里生活起来,这里那里总会感觉出你父亲的影子,于是在图书馆就你父亲查阅了一下。”

“类似父亲影子的东西?”

“或者说是残存感?”

“没有不好的感觉?”

我对着听筒摇头:“哪里,完全没有不好的感觉。只是雨田具彦这个人的气息总好像在这里飘来飘去,在空气中。”

政彦再次沉思片刻,然后说道:“毕竟父亲长期住在那里,又做那么多事。气息也可能留下。啊,也是因为这个,作为我,老实说,不太想一个人靠近那座房子。”

我一声不响地听着。

政彦继续下文:“以前我想也说来着,对于我,雨田具彦不过是个不好接近的添麻烦的老头儿罢了。总是关在画室里满脸严肃地画画。寡言少语,不知在想什么。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时候,母亲老是提醒我‘别打扰父亲工作’。不能跑来跑去,不能大喊大叫。在社会上或许是名人,绘画出类拔萃,但对于小孩子纯粹是个麻烦。而且,自己走上美术道路之后,父亲每每成了不快的负担。每次自报姓名,总有人说‘是雨田具彦先生的亲戚吗’这样的话。恨不得改名来着。如今想来,人并不那么坏,想必他也是想以他的方式疼爱孩子来着,但不是能够无条件倾注父爱的人。那怕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对他画是第一位的。艺术家嘛,估计都那个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