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老残游记》序 (第4/10页)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

刘先生最伤心的是“汉奸”的喊声不但起于那些“下等水手”里面,并且出于那些“演说的英雄豪杰”之口!一班“英雄豪杰”只知道鼓吹革命是救国,而不知道献罗盘与纪限仪也是救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借债开矿造铁路也是救国!所以刘鹗“汉奸”的罪是决定不可改的了,他该充军了,该死在新疆了。

二 《老残游记》里的思想

《老残游记》有光绪丙午(一九○六)的自叙,作者自述这部书是一种哭泣,是一种“其力甚劲,其行弥远,不以哭泣为哭泣”的哭泣。他说: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

这是很明显地说,这部小说是作者发表他对于身世、家国、种教的见解的书。

一个倜傥不羁的才士,一个很勇于事功的政客,到头来却只好做一部小说来寄托他的感情见解,来代替他的哭泣:这是一种很可悲的境遇。我们对此自然都有无限的同情,所以我们读《老残游记》应该先注意这书里发挥的感情见解,然后去讨论这书的文学技术。

《老残游记》二十回只写了两个酷吏:前半写一个玉贤;后半写一个刚弼。此书与《官场现形记》不同:《现形记》只能摭拾官场的零星罪状,没有什幺高明或慈祥的见解;《游记》写官吏的罪恶,始终认定一个中心的主张,就是要指出所谓“清官”之可怕。作者曾自己说:

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试观徐桐、李秉衡,其显然者也。廿四史中,指不胜屈。作者苦心愿天下清官勿以不要钱便可任性妄为也。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十六回原评)

这段话是《老残游记》的中心思想。清儒戴东原曾指出,宋明理学的影响,养成一班愚陋无用的理学先生,高谈天理人欲之辨,自以为体认得天理,其实只是意见;自以为意见不出于自私自利便是天理,其实只是刚愎自用的我见。理是客观的事物的条理,须用虚心的态度和精密的方法,方才寻得出。不但科学家如此,侦探访案、老吏折狱,都是一样的。

古来的“清官”,如包拯之流,所以能永久传诵人口,并不是因为他们清廉不要钱,乃是因为他们的头脑子清楚明白,能细心考查事实,能判断狱讼,替百姓伸冤理枉。如果“清官”只靠清廉,国家何不塑几个泥像,雕几个木偶,岂不更能绝对不要钱吗?一班迂腐的官吏自信不要钱便可以对上帝、质鬼神了,完全不讲求那些搜求证据、研究事实、判断是非的法子与手段,完全信任他们自己的意见,武断事情,固执成见,所以“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刘鹗先生眼见毓贤、徐桐、李秉衡一班人,由清廉得名,后来都用他们的陋见来杀人误国,怪不得他要感慨发愤,着作这部书,大声指斥“清官”的可恨可怕了。

《老残游记》最称赞张曜(庄宫保),但作者对于治河一案,也很有不满意于张曜的话。张曜起初不肯牺牲夹堤里面几万家的生产、十几万的百姓,但他后来终于听信了幕府中人的话,实行他们的治河法子。《游记》第十四回里老残评论此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