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五(第2/4页)

“上次的衣服我已经改好了。我去放好,顺便给您沏杯茶,好吗?”

“好的,给我来一杯吧。茶室里好像有别人送的羊羹什么的,也顺便去看看。”

老人看着鹤子离开座位出去,就收拾起晒在廊下的旧书,一册册地整理。他那中间分开的头发,连同粗粗的眉毛和胡子,都是雪白雪白的,这使血色很好的脸显得越发红润。他瘦小的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精干了。不一会儿,老人见鹤子端来了粗茶和点心,便在廊下原地坐下,说:“你好久没来,我以为你得了感冒。听说城里仍有流行性感冒。”

“爸爸,您自去年起就一直没感冒过。”

“因为进行了与现在的年轻人稍许不同的锻炼,哈哈哈。平时身体很好,一下子去了的情况也不少见,人是说不定的。”

“瞧您说的,您早着呢。”

“从前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君宠难靠,老健难久呀,哈哈哈。进仍然很结实吗?”

“是啊,托您的福。”

“我想最近见见他。前些日子我在电车上偶然碰到了你哥哥……”

老人说了一半咳嗽起来,并透过老花眼镜瞅着鹤子的脸。鹤子神态自若地说:“又说起我了吧。”

“是的,不过不是说坏话。我们谈了你的户籍问题。总之发生了的事再说三道四也没用,不是有已成之事不说、立意之事不劝、既往而不咎的说法吗?我早就表态:无论怎样我都没有意见。要是你娘家和我都同意,进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怎么样,早点办好手续的话,就请区政府的代笔人写一份申请书,马上会写好的,再盖个章就行了。”

“是,我回家后马上同进说。”

“户籍虽无关紧要,但人伦关系,名正才能言顺。你与进事实上已做了多年夫妻,入籍之事也理所当然。你们最初如何我不大清楚,听府上说已经结合五年了。”

“嗳,差不多吧。”鹤子故意含糊地回答,垂下了眼睛。无须掐指计算,五年前鹤子二十三岁的那年秋天,前夫从陆军大学毕业后正在西欧留学,她在轻井泽的旅馆同清冈陷入了不正常的恋爱。前夫家是子爵,虽然没什么资产,但毕竟是旧贵族门第,其家人担心给别人发现,不等她丈夫回来,就谎称多病而休了她。其时,鹤子的父母双亡,长兄在实业界有相当的声望。他给了鹤子一份足够维持生活的财产,终身禁止她回娘家或同亲戚往来。当时进还住在驹込千驮木町的老父亲熙的家里,与一些文学青年办同人杂志。鹤子被休之后不久,他搬出父亲家在镰仓同鹤子建立了小家庭。半年后,熙的老妻终因流感先他而去。由于年龄的限制,熙辞去了帝国大学教授的职务,并就此把千驮木的房子租给别人,只身住进从前作别墅的世田谷旧居。

大约十年前,世田谷的房子一直隐居着熙的父亲玄斋。他在八十岁那年去世。明治维新前,玄斋在驹场德川幕府的药园工作,是位植物学家,写有专著,在同行中颇有名气。明治维新后,别人劝他出任官职,可他一身不仕二君,在这个小村庄度过了余生。庭院里茂盛的草木都是玄斋生前的宠物。

熙起先参加了中村敬宇(2)的同人社,后来师从佐藤牧山(3)和信夫恕轩(4)。帝国大学毕业后不久,他晋升为副教授。在退休前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一直负责汉文讲座,对时势深有感触,平时他总是对学生说,如今再没有比学汉文学那样的死文学更蠢的事了,出于爱好把它作为古董来欣赏则是另外一回事。别人向他提意见,他笑而不答。他也不同其他教授深交,只是凭自己的爱好专心研究老庄哲学。他写过不少书,但从未出版过。熙得悉儿子不顾社会舆论同有夫之妇私通并建立了家庭,非常气愤,但他深知现在的男女青年根本不会听从老人的训诫。绝望之余,他表面装作一无所知,实际上同进断绝了来往。他隐居在世田谷三年左右,连一个音讯都没给儿子。进根据父亲的禀性也有所察觉,为表示反抗,他故意一切听其自然。在亡妻的忌日,老人去驹込的吉祥寺扫墓,当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将一束花供在亡妻墓前且合十祈求冥福时,他深感奇怪。由于是在狭窄的墙角,她含羞向他鞠躬致意,一问才知她便是儿媳妇鹤子。老人寻思:她爱上进这样乖戾的男人,并与他同甘共苦,在知道了自己事实上的婆婆的忌日后特地来扫墓,这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吧。老人怀疑自己是否耳朵不灵听错了。在墓间小径上并肩行走时又问了她的姓名,并以此为话题攀谈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谈到走出寺院的山门乘电车告别回家。老人一向以为现代男女青年毫无道德观念,男的大多吊儿郎当、反叛传统,女的则同禽兽无异。所以他对鹤子稳重的言行举止越发感到不理解。这样懂礼貌的女子怎么会私通呢?他回家之后也苦苦思索,后来忽然想到可能是自己放荡不羁的儿子欺骗了她,使她上了当。如果真如此,也着实可怜。作为父亲,老人不由对她产生了歉意。过了一阵,两人在新宿车站不期而遇,他就主动地招呼她。从此老人就允许鹤子随时都可出入位于世田谷的住宅。但是关于同进的关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从不提起。在生活上,进后来收入甚丰,而老人生活俭朴,养老金足够用,他们无须商量家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