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2/5页)

我就是那样下狠心割舍掉一切心爱的东西。上大学,是多么诱人的事。刘队长一对我说起,我顿时感到脑子里一片五光十色。我也许比任何人都渴望去那儿。静静的校园,肃穆的图书馆,我比任何人都适于去那里。我会是个好学生,我的素质和基础决定我将有优良的成绩。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合理地使用那里的一切,珍视那里的一切。所以,它对我的诱惑比任何人都大,我这样说一点都不过分。从小我就像背口诀一样对人们说:上了小学上中学,中学毕业上大学。大学,是我印象里最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去处。不上大学的人都是笨蛋,糊涂虫,没出息的东西,阿爷就这样告诉我的。可我不再对阿爷的信条感兴趣,也未必正确。他死了。上大学这事,使我发现自己并不像外表上那样过硬;它戳到了我的最痛处也是最舒服处。我发现心里萌发一种遥远的渴望,在我灵魂那片旧的土壤上。

上大学,我为自己进步搭起的脚手架就全拆了。我刚适应部队,想起这个艰难困苦的适应过程,我就一阵颤栗。对我来说,“改造”似乎是个有形的东西,要想适应它的形状,必须先粉碎自己。粉碎是疼痛的,流血的。血若是自流,会更痛。所以我要珍惜。珍惜我经过艰苦磨炼、多次反复才获得的顽强自我。珍惜我新的形象。还珍惜什么呢……一切。我含糊而肯定地回答自己。比起大学,部队对我倒更必需,这是我当时的结论。

可我的高姿态却并没有让谁走运。那个炊事兵一听说惟一的名额落到他头上,简直像大难临头。他对考试做的惟一准备就是换了一套崭新的军装。虽然那些考题都容易得要死,他还是差点在考场晕过去。我的高姿态就是这结局。谁料他笨到那种可悲的地步呢?而高力却能从容自如地在那种尖端学科里混下去,尽管他对开平方都一窍不通。他神气活现的样子,似乎世界上没什么事能难住他。他趾高气扬地回到宣传队,为的是要找徐北方算账,并对众人宣布,他将揭露一件骇人听闻的流氓事件。

有人看见高力这家伙骑着摩托在街上兜风,后面带着个漂亮姑娘,但不是孙煤。高力那家伙,他的摩托车挎斗简直就是陷阱。

孙煤把她和高力的最终结局跟我谈了之后,我就想,总有一天,谁去把那家伙的摩托车砸个稀巴烂。等着瞧,这事早晚有人干。

孙煤的悲剧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这悲剧的普遍意义在于,所有的漂亮姑娘都会心甘情愿地、一令接一个坐进高力的摩托车。这悲剧在于,屈从权贵是人性的致命弱点。“就这样,他一句话,我们就吹了。”

孙煤讲完,一仰头,让一头浓发从军帽里倾下来。又像骄傲,又像绝望。她长时间地保持那个姿态,似乎想找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吹了,就那么回事。”

她替我做完一切治疗后,又对我说:“我现在想起来,高力为那张裸体画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是想甩掉我。他总得有个借口吧。其实他自己怎样?我不去说他了。他对我干的那些事我讲不出口,我跟谁说去!我自讨苦吃,活该!”沉默一会儿,她一双俊俏无比的大眼睛诚实地凝视我:“我跟你说,徐北方除了画我,别的什么也没干,真的。你信吗?”

我应该信。我爱他,因此我信。

“你和他很相配,我不胡说。他早就爱你,很早很早,这点瞒不住我。”她这时已托着治疗盘走到门口。难道我这副样子还在乎什么爱不爱吗?也许哪一天,她来例行治疗程序时,发现我已死了。那时还存在什么爱不爱的问题吗?那就全解决了。

想到我猝不及防、恶作剧式的死,我觉得很开心。

记者们决不放过我。因为我勉强能讲几句话。“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老问题。啊呀,我烦!我告诉你们,我最后一个念头没别的,就是后悔。他们一听,又重新开导我。“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我仍说是后悔。他们再重新开导。假如死神放过我,这群人会夺去我的生命。他们跟我纠缠不休,医生不得不再次轰他们出去。但他们的文章还是按他们的愿望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