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4/8页)

吃元宵的时候,他似乎豁然开朗,对我叮嘱出门的种种事项,我也感到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吞吞吐吐说起有关家庭成员的事。我说为了避免麻烦,并没有把阿爷写上去,希望他体谅我,等等。

阿爷一听就明白了,频频点着头,识趣而尴尬地连说:“晓得了,晓得了。”

“阿爷,你没有不开心吧?”我担心地盯着他。

“没有没有。军队里很严,我晓得。你到了部队也顶好不要提起阿爷,哦?”

“阿爷……我对你顶顶好噢!”我意思是:我向来都把你当亲祖父的。

“晓得晓得。”阿爷笑眯眯的。但我看出这笑容很空洞,很乏力,还有几分惨。

“下次回来,我不去看阿爸姆妈,就来看你噢……”

“阿爸姆妈要看的。”

“先看你!”

“先看阿爸姆妈!”

“先看你!先看你!”

我和他像吵架一样推辞着。

阿爷先不响了,低下头,仔细看着自己一双抖得不像样的手,像不认得它们似的。

沉默了。沉默在延长。看样子要无限延长下去。越长久的沉默在此刻越显得可怕。人在这样的沉默里只能越来越胆怯和笨拙。越是胆怯笨拙就越没有摆脱沉默的指望。

我只好早早就睡下了。睡到半夜,听见阁楼上有响动,分明是阿爷的拖鞋声。深更半夜,他去爬那快被遗忘的阁楼干什么?

我看见尘土飞扬中,阿爷坐在一把不用的藤椅上,膝盖上放着一堆陈物:有那个蚕沙枕头,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小鞋。阿爷失神地看着我,脸微微抽动,似乎为自己失常的行为难为情。

“阿爷!……”我站在楼梯口,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张大嘴,哭得惊天动地。

阿爷被我哭得越发难堪,坐立不安,欲劝无词。他抱着那堆乱七八糟的回忆,站在那里一筹莫展。

我看见阿爷的模样更加哭得不可遏制。尽管我心里在哀求自己:别再哭了,在这时候哭要让两个人的理智都完蛋的!

好不容易,我噎住哭声,跑过去抱住阿爷,浑身发抖地说了一句:“我不走了!”说出这句话,我简直幸福得要死,痛苦得要疯了。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在两个同样心爱的东西中割舍一样呢?看见阿爷脸上升起希望之光,我立刻就后悔了。

我真的很后悔。我说那句话时太冲动,等于信口胡说。但阿爷却信以为真,第二天他早早就起来了,也许一夜未睡。他高兴得神魂颠倒了。他上菜场去买了一大堆菜,庆祝自己又一次抢回了孙女。

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房间全变了样。阿爷把我那间小屋和自己的大屋调换了,并把一切贵重摆设全留在这间屋里。

“你做啥,阿爷?”我吃惊地问。

“你以后住这间房吧。这房子好。”

我当然知道“好”。

“可是——阿爷你常常写字画画,那间房连纸也铺不开的!”

“没关系。你小人要光线好,有太阳,不然身体不好的……”老头儿迂迂道道地说。

我还看见,阿爷那个惟一没被抄走的红木书案如今已放上我的文具,和一面小红镜子。桌上插一把鲜花,大概是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为了使我昨夜那迷乱中的许诺成为事实,他得把一切都弄得更牢靠些。

我并不因此高兴。他这样讨好我使我无法忍受。

以后的日子,我虽然一口咬定绝不离开阿爷,但又时时让老头儿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付出极大牺牲的。我想,接到“入伍通知书”,我决不看它,马上撕掉。

但我没有做得那样爽快。一张决定我命运的纸真的来了,我顿时觉得阿爷不是那样重要了。

我开始像耗子搬家那样,一点一点地往外运东西,把要带走的行李分批藏在同学家。我表面上和阿爷照常度日,哄他高兴,直到最后的时间他仍蒙在鼓里。我一边蒙骗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卑鄙东西。和阿爷度过的最后一晚,我记得很牢。他买了我最爱吃的小鲫鱼,一边用油煎一边说:“还是不去军队好,军队哪里来鱼吃,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