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是我,奥斯曼大师(第3/11页)

“看看这里。”好一会儿后我说,忍不住再次向他们展示一幅经典,这是一幅诉说着爱、友谊、春天和欢乐的图画,可以出现在任何一本抒情诗选集中。我们看到春天的树木盛开着缤纷的花朵,恍若天堂的花园里高耸的柏树,情侣们依偎在花园中,吟诗喝酒,欢乐满溢。置身湿霉、冰冷、遍布灰尘的宝库,我们仿佛也能闻到春天的花香,以及幸福恋人们皮肤上散发出来的隐约幽香。“仔细看,这一位艺术家,不仅能够用真诚细腻的笔触,描绘出爱侣的臂膀、纤巧的赤足、优雅的姿态和在他们头顶上慵懒翩飞的鸟儿,同样地,也能画出背景中形体粗糙的柏树!”我说,“这是布哈拉人鲁特非[12]的作品,由于这位画家脾气暴躁又好斗成性,以致每幅图都只画一半就不画了。他与每一位君王及大汗争吵,指责他们对绘画一窍不通。这位伟大的大师从不曾在任何一座城市久留,总是从这个君王的宫殿换到下一个,从这座城市迁至下一座,一路上与人起冲突,就是找不到有哪一位统治者的书配得上他的才华。直到最后他来到某位首领的画坊。这个微不足道的首领,只统治着几块光秃秃的山顶。尽管如此,吕特非声称:‘大汗的领土虽然小,但他懂得绘画。’于是他在那里呆了下来,度过了二十五年余生。然而,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位微不足道的君主其实是个瞎子,时至今日,这个疑问仍是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你们看见这一页了吗?”午夜之后很久,我说,这回他们两人一起手拿着蜡烛赶到了我的身旁。“从帖木儿孙子的时代起一直到现在,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里,这册书已经换了十个主人,远从赫拉特传到了此地。”借助我的放大镜,我们三个人审视着塞满书末页各个角落、推挤杂沓、层层相叠的签名、献词、历史资料和现实生活中彼此残杀的苏丹名号。“这册书是伊斯兰历八百四十九年时[13],借真主之助,由赫拉特的穆沙非[14]之子,书法家苏丹·威利,在赫拉特编纂完成的,献给伊斯梅图德·冬雅,她是世界的统治者拜松古尔[15]的兄弟穆罕默德·朱齐的妻子。”接着,我们从书末题名得知,此书流传至白羊王朝的苏丹哈里尔[16]之手,再传给他的儿子叶尔孤白[17]大人,然后流传到北方的乌兹别克苏丹手中。每位君王都曾开心地赏玩这本书一段时间,从中移去或增添一两幅图画。从第一个主人开始,每位君王都把自己美丽妻子的面容加入图中,并骄傲地在末页添上自己的名号。之后,这本书落入征服赫拉持的萨姆·米尔扎[18]手中,他在书中补上一页献词,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哥哥伊斯玛仪君王。后者接着把它带回大不里士,同样补上另一页献词,准备作为礼物。然而后来,天堂的居民,雅勿兹·苏丹·赛里姆在察德兰[19]打败了伊斯玛仪君王,并将大不里士的七重天宫殿掠夺一空,这本书才随着苏丹的凯旋军队,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最后终于来到了伊斯坦布尔的宝库。

我这样一位年老大师如此热情与兴奋,黑和侏儒究竟能明白几分?我继续打开新的书册,翻阅其中的书页,我可以察觉到千百座大小城市里千万个插画家内心深沉的悲苦,他们每个人都拥有独特的气质,每个人的画作都听命于不同的残酷君主、大汗或首领。每个画家都展现了无比的才华,而每一个人,也都同样臣服于失明。我随手翻开一本展示各种酷刑手段和刑具的原版手抄本,满怀羞辱,望着书中的内容,不禁感受到在我们漫长学徒生涯中必经的责打痛楚,那长尺的鞭打,打得我们满脸通红,或是用大理石制的磨光石敲击我们的光头。我不懂这样一本可怖的书为什么会出现在奥斯曼皇家宝库:尽管对我们而言,刑讯拷打是为了维护安拉在世上的正义、由法官监视执行的必要手段,然而异教徒旅行家视其为我们残酷与邪恶的证明,为了取信于他们的信徒同胞,他们找来一些寡廉鲜耻的细密画家,以几块金币的代价要他们作践自己,制作这种图画。我深感难堪,这位细密画家显然享受着某种堕落的快感,描绘各种酷刑场景:笞跖刑、杖打、钉十字架、吊脖子或脚、挂钩刑、木桩戳刺、人球大炮、拔指甲、绞刑、割喉、喂饿犬、鞭打、装袋、重压、浸泡冰水、拔发、碎指、细刀剥皮、切除鼻子,以及挖眼。真正的艺术家如我们,整段学徒生涯经历过无数残酷的笞跖刑、任意的掌掴和捶打,只为了让易怒的大师发泄自己失手画歪线条的怨气;更别提好几个小时的杖打和尺鞭,只为了消除我们内心的恶魔,让它重生为灵感的邪灵。只有真正的艺术家如我们,才能在描述笞跖刑和拷打时,感受极致的快乐;只有我们,才能带着为孩童的风筝上色的欢愉,为这些刑具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