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3/20页)

他的动作让欧林格先生陷入无可自拔的感激漩涡里。欧林格先生对皮姆展现最友善的微笑。他从书报架上抓起一份《联邦》,埋头猛读。他低声叫狗守规矩,无甚用处地轻拍它的鼻子,尽管它表现出的耐性已堪称典范。但他说了一句话,让皮姆有机会解释说:很遗憾我是外国人,先生,我还无法听懂你的方言。所以拜托请说高地德语(High German,亦即各地通用的标准德语),并请谅解。之后,他又说自己姓“皮姆”,因为他听到欧林格先生告白说他是欧林格,好像这个名字暗含某种骇人的轻蔑意味,接着又介绍那只松狮犬是巴斯托先生,让皮姆霎时极不愉快地联想起倒霉的巴托先生。

“但你的德文说得好极了。”欧林格先生抗议道,“我一下子就以为你是从德国来的!你不是?那么你从哪里来,恕我冒昧?”

这是欧林格先生仁慈的善意,因为当时没有人会真的把皮姆的德文误认为货真价实的德语。

因此皮姆告诉欧林格先生他的生平故事,这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想做的事,然后以他自己椎心刺痛的问题令欧林格先生目眩神迷。他使出浑身解数,让欧林格先生感受到他多愁善感的魅力——但皮姆的努力事后却证明全无必要,因为欧林格先生无可选择地必须与他结交。他赞美每个人,怜悯世间的每个人——但对他们必须与他分享世界的可悲厄运却毫无所感。欧林格先生说他娶了一位天使,还有三个极具音乐天分的天使女儿。他说他继承了他父亲在欧斯特穆第根的工厂,让他非常烦恼。的确也是,因为回想起来,这个可怜的人得每天勤勉地起床,让工厂的运营更有起色。

欧林格先生说巴斯托先生已经跟了他三年,但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在努力帮他找主人。

为了以相等的慷慨情怀回报,皮姆描述了他在闪电战中的经验,那夜他到考文垂(Coventry,英格兰中部西米德兰郡城市)探望姑妈,碰上他们轰炸大教堂;姑妈家离教堂正门只有百来码,但奇迹似的并未夷为平地。摧毁了考文垂之后,他又在想像力的极致力作中化身为海军上将的儿子,穿着晨袍站在宿舍窗前,镇静地观望一波又一波的德国轰炸机飞越学校,好奇他们这次会不会丢下穿得像修女的伞兵。

“但你们没防空洞吗?”欧林格先生大叫,“真是可耻!你还是个孩子,我的天哪!我太太会气炸的。她是在怀德斯维尔(Wilderswil,瑞士中部山城)出生的。”他说,巴斯托先生一边吃脆饼棒一边放屁。

就这样,皮姆轻快跃进,堆起一个又一个的虚构故事,唤起欧林格先生那种喜爱苦难的瑞士人天性,用战争的残酷引出他心中的中立精神。

“但你当时年纪那么小。”皮姆提到他在布瑞德福通讯学校所受的严格训练,欧林格先生再度抗议,“你没有温暖的窝。你只是个孩子。”

“还好,感谢上帝,他们没用上我们。”皮姆用一种自暴自弃的声音说,一面要结账。

“我祖父第一个去世,接着我父亲也离开人世,所以我不得不觉得我们家就要崩溃了。”欧林格先生不让皮姆付账。欧林格先生或许正呼吸瑞士的自由空气,他说,但他得感谢三代的英国人让他享有此恩典。皮姆的香肠和啤酒,只是迈向欧林格先生快速高涨的慷慨义举的进门阶。接着是提供一个房间,在欧林格先生继承自母亲位于长巷子的房子里。

那不是个宽敞的房间。事实上是很小的一问房。一个小阁楼,是三间里的一间,皮姆的这问位于中间,也只有这间才能让皮姆站直身子,即便如此,皮姆还是得把头伸出天窗才能觉得舒服。

夏季天光彻夜不眠,冬季则冰封雪冻不见天日。

至于取暖,他有一个穿透隔间墙的黑色大型暖气炉,靠走廊里的柴炉烧热。他必须决定让自己冻死或烫熟,端视当时的心情而定。然而,汤姆,在找到杜柏小姐以前,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地方如此满意过。在我生命中,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家庭的快乐。欧林格太太身材高大,性格爽朗,生活简朴。有一次皮姆例行地巡逻房子时,穿过门缝看见她睡着,而且面带微笑。我确信她过世时也面带微笑。她的丈夫像胖墩墩的拖船绕着她团团转,不顾经济因素地把捡来的流浪汉和食客一股脑儿塞给她,而且敬爱她。女儿们的长相一个比一个平庸,演奏乐器可怕至极,让邻居恼怒不已,而且一个接一个嫁给更加平庸的丈夫和更加差劲的音乐家,但欧林格先生觉得他们聪明又可爱——因为他这样想,所以他们也就真的聪明又可爱。从早到晚,移民、时运不济的人和尚未被发掘的天才在他们的厨房川流不息,给自己煎蛋卷,在油毡地板上踩熄香烟头。而如果你没锁上房间可就惨了,因为欧林格先生大有可能忘了你的存在——或者,如果必要的话,说服他自己相信你今天在外过夜,或者是相信你不会介意有陌生人暂住。我们付他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能负担的恐怕几近于零,而且肯定不足补贴欧斯特穆第根的工厂,因为我最后一次听到欧林格先生的消息,是他快乐地在伯尔尼邮政总局当职员,被他那些博学多闻的同事迷得神魂颠倒。除了巴斯托先生,我惟一能与欧林格先生联想在一起的东西,是他羞怯地用来自我慰藉用的情色藏品。和其他东西一样,这也是可以共享的,而且比《爱情与洛可可女人》更有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