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悲悼(第2/4页)

“那么农场呢?为什么庄稼成了这个样子?”

“农场也没有少施肥料,干活的人比过去也少不了多少。天旱了什么法子也没有。没树少草的,天就越来越旱了。我听说雨雪跟着大树走,哪里的大树多,哪里的雨雪也多——有人说正是因为雨雪多树才越长越多、越长越大啊!其实错了,全错了!他们从根上是说反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敢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老天爷是实打实地偏向树木的,老天爷一见哪里大树茂盛也就高兴了,一高兴就会打发手下的雨神去浇水,浇十遍百遍也不嫌累。大树仰脸看天,跟老天爷打个照面,两边都高兴哩!这听起来是迷信,其实呢,不会错的,这是上年纪的人才有的体会;人如果没上年纪,又不会细心去想事记事,你给他说了,他不光不信,还要嘲笑你哩!但愿你这年轻人可不要这样。”

我连忙说:“不不,我完全同意您的话。”

“农场离开了林场也就离开了雨水,再也不会兴旺了。在十几年前它可是另一个模样,林子密得不透风,农场的庄稼也黑乌乌,玉米结的棒子那么大个儿。来这里做活的人个个心事重,也个个守纪律,做起活来像绣花儿。苦命人肯下力啊!如今,唉,那样的日月过去了,老天爷再也不给你好收成了,树也不旺,地也不肥,老天爷烦透了……”

我不再问下去。这是个宿命感很强的老人,却往往一语中的。他只不过揭露出一些事实的真相而已。这些问题其实一直在缠绕着我们,谁都无法回避。“老天爷烦透了”,这就是老人的结论。我想这片土地也烦透了,因为这片土地经历了那些悲惨的故事,实在承受不了那么多苦难和沉重,所以要理所当然地荒芜——它在用荒芜去悲悼和怀念,追忆那些逝去的、被折磨致死的人。就是这样,只有荒芜才能与一个追忆的时代、一份追忆的心情吻合。

林子里和渠边上最旺盛的还是葎草,它全身长满了倒刺,你走过去,它就会牵住衣袖挽留你。它碰到你的身体,使你感到火辣辣的,好像故意引诱你走进痛苦的回忆。还有百蕊草,长在高高的沙岭边缘或草地中,寄生在其他植物的根上,球形果已经在慢慢生成:它的模样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秘,像是那些难以归去的孤魂化成的……我蹲下来久久地看着,抚摸它像核桃纹络一样的果壳,闻着它奇怪的香味。

这里纵横交织着那么多土沟和渠道,那些宽一点的水渠还用石头精心砌过。如今岁月已把它们剥蚀,有的渠段正在坍塌,有的土沟严重淤塞……老人告诉:这些巨大的工程都是当年那些苦命人做成的,他们日夜挑灯苦做,汗流浃背,一道长渠要花费多半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建成了又派不上用场:上游没水了。设计这些大渠的人不是什么水利工程师,而是林场和农场里的管理人员,他们随心所欲,好大喜功,只顾指手画脚,甚至根本不搞测量。现在早就没人管理这些水利工程了,只任它们长满荒草:放眼看去,这些石渠真像伸展在大地上的树叶脉络,组成了美丽而神秘的图案。可想而知,它在当时耗尽了多少人的精力,可以说付出了人世间最昂贵的代价……

“当年做活的都是一些从来没摸过锄头和锤子的人,手生得很哩。可就是这些人,当年也要按定量干。那些身体不好或生了病的人,怎么也完成不了定量,手忙脚乱一锤子砸在手上,骨节都坏了,再也握不住东西了……有一年秋天发大水,河渠都涨满了水,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到涨满的渠汊里捉鱼,钻到水底扎猛子。他一直迎着水流往上游,游了一会儿突然就慌慌上岸了,向这边摆着手大喊。我们知道出事了,赶紧跑过去。老天,原来上游漂过来一具尸体。大伙儿一齐动手把尸体捞上来,立刻惊呆了。有人当场呜呜哭起来。他就是一伙的啊,肯定是一失足掉进去了,你想想秋水打着漩儿,猛哩。我离近看了看,那张脸哪,被大水冲得、被鱼咬得全变了形,可他只紧紧咬着牙关,好像在最后的那一会儿还在忍着什么……”老人讲到这里,嫌冷一样把衣服往一块儿揪紧,抄起了衣袖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