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 者(第3/4页)

楚图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我在校时读过他的著作。

老人叹息:“楚图是个有名的哲学家,本不该来农场,因为他起码有一个‘文管小组’的头儿护着啊,那人姓霍……”

“霍闻海?”

“是他!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霍闻海那伙人进城还没有几年。他们当年根据上边一些人的要求,要把一些部门‘抓在手上’,由外行转为内行。霍闻海爱好哲学,写了一些小册子、一些粗浅的读物。他听说了楚图,就让他给看一看。楚图看过了,提了些意见,霍闻海索性请对方改一遍。这时候他已经是文化小组的主要成员了,楚图不得不接下这些苦差事。后来这些文稿一篇连一篇在报上连载了,并在一份杂志上全文发表,发表时又加了‘编者按’。那时候正号召工农兵学哲学、全民普及哲学——霍闻海生逢其时,很快出了五六个小册子,不久这些小册子又合到一起,成为一部厚厚的精装本。这其实全是楚图的劳动,是不得已的苦役。霍闻海的名声越来越大,渐渐名高位重,心里感激的就是楚图。所以最初楚图受到冲击时,有几次都被这人暗中保了下来。后来形势越来越严峻,不久老楚也给打发到农场来了……”

“他当时多大年纪了?”

“五十多一点。他来到这里他才知道,原来这里会集了那么多人,他们早就被赶来了。这里的所谓‘书籍’就是一些批判材料,还有让大家背得烂熟的几本小书,等等。楚图有一个认死理的毛病,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最喜欢辩论的,这可能也是哲学家的特征。那些看押他的人有时候为一点事情与他顶起嘴来,他就不停地与人家辩论,对方就骂他‘臭大头宝’。有一次他们开他的斗争会,楚图在会上舌战喽啰,让他们好不气恼。那天在会上他正讲得慷慨激昂,有人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从身后转过去,冷不防给他塞到了嘴里。楚图没有防备,吐出一看原来是一块干硬的狗屎……他受不了有人当众如此侮辱,就病倒了。最后楚图刚刚能够支撑着走出来,那些人又把他派到深耕地上去了,那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他们发现他脑壳大,身体好,力气也大,就让他拉犁,还故意把牲口卸在旁边,说牲口累了。他的肩膀都磨破了,绳子勒进了肉里……

“有一个络腮胡子的人非常粗鲁,他手里握着一杆旧式的马鞭子,说这是他爷爷那一辈传过来的,是给大地主赶车时用的。他常常摇着鞭子喊:‘万恶的旧社会啊!’他是教给我们做活的,实际是上边派来盯视我们的。他有一回问楚图:‘离开老婆这么久了,想不想?’老楚说: ‘人非草木,岂能不想?’络腮胡子说:‘你想她,就没带个照片在身上?’老楚很天真,就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来。络腮胡子一把抢过去,一边端量一边蹿跳,还比比画画说了许多侮辱的话。老楚气得脸色发白,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大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刚要过去,他就一头栽到了地上。我们又喊又叫,好不容易才让他睁开了眼。可是他嘴里堆满了白沫,已经说不成话了,一只手也不能动了……我们把他抬到了那个镇上医院。医院那时候只提倡‘一根银针一把草’,结果多少天过去,汤药和针刺轮换不停,楚图只好了一点点。他的脸上有了一块块烧灸的紫斑,嘴巴还是歪,不过到底算是能吐一些字了。”

“这是中风吧?”

“是中风。幸亏不是最严重的一次……那个络腮胡子不光没受到丝毫惩处,还照样领我们干活。他嘲笑病后的楚图说:‘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儿,你老要说一些反动的话儿,嘴巴还能不歪?’他的妻子领了孩子来看他,这得有霍闻海的特别关照才成。不久老楚又病了一场,有人说还是姓霍的网开一面,专门让人来把楚图拉走了。他是最早回城的一个,可是人也残废了,一半身子不会动了。后半截日月就是那个贤慧妻子侍候他。他当年只有五十三岁,本来事业和身体正处在最好的时候,却遭了这么一场大劫……他的儿子现在就住在城里,去年还来农场看过我,来的时候交给我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原来是写得歪歪扭扭的半部书稿——这是楚图在卧床不起的那两年里用左手写下来的。他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有些话显然不可理解,可是当他头脑清醒的时候,有一些话还是可以看得懂……手稿上的字有许多根本没法辨认。想想看,一个学者到了这个样子,已经朝不保夕了,还在挂记自己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