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折(第4/7页)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秦老这一代学人与我们有完全不同的治学方法、完全不同的习惯。他们所谓的“大致看了一遍”、“粗粗翻了翻”,实际上仍然还是比我们要认真。

“我从来就赞成年轻人的探索精神。没有探索,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我们看问题、搞学问,都不能固守原有的角度和方法。我认为这就是学术上的前赴后继。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失去探索的精神,要有询问的勇气,要有追究的勇气。一般而言,那些明了事理的前辈是会给予宽容和爱护的。”

我发现纪及的脸色有点苍白,一双手不断地在膝盖上摩擦。对方的话刚刚停下来,他就轻轻叫了一声:“秦老……”

秦老对年轻人的激动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会儿在纪及的呼叫声中无动于衷——也许一口气说得太多,有点疲劳,这时把头往后仰去,微微眯上了眼睛,手里一下下抚摸着那只花猫——花猫这时正极力把一只前爪从他的手心里挣出。秦老按了按它,说下去:

“小纪同志还很年轻嘛,路还长嘛。在你这个年纪里应该是有勇气的。如果这个时候死气沉沉,墨守成规,那以后呢?一个人的勇气并非一直都能保存下来。或许一个人的勇气也与年龄有关哩。很多同志年纪大了就容易留恋过去,这就是平常说的怀旧啊……”

秦老的话让我陷入了思索。我在想勇气和怀旧之间是否真的有那样一种关系?我想不通。

秦老右手的食指不知怎么按在了花猫圆圆的小鼻子上,这就影响了它的呼吸,它不得不用力地把头抖了一下,发出“扑哧”一声。秦老睁开眼睛,瞥了瞥花猫:“我就是从你们这一代身上看到了事业的希望。我老啦,来日无多,可是未来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最后一句话使纪及从沙发上站起:“秦老,感谢您秦老……”他汗浸浸的手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喘息都变得急促了。

秦老很被动地接受了这种巨大的热情,微微点头,把手抽出来拍拍沙发。

纪及终于安静下来,重新坐回沙发上……

分手的时候,秦老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大门口。与我们握别时,老人说了一句:

“年轻人……未来的希望啊!”

他说完这句径自转身,好像生怕再一次看到我们似的,颤颤抖抖地走回小院,进到那个明亮的书房里去了。

我们久久站在小胡同口。

这个夜晚多么安静,多么好,可能是这个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夜晚了。

3

我不记得纪及屋里有过这么多朋友。科学院里平时与他有些来往的几个同事都来了;一些不经常与纪及在一块儿的年轻人也来了。可是他们非常知趣,见一些年长者来到,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最后留下来的是王如一。他白我一眼,然后对纪及说:“很久了,一直想好好谈一谈读那本著作的一些感受,可恨的是总也抽不出时间,忙啊!忙啊!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啊,真是人到中年哪……茶油酱醋盐,去医院,跑煤气站,就是没有一点工夫。不过平心而论,纪及贤弟,‘既生亮何生瑜’,捧读大作,竟让我一夜无眠!夫复何言……尽管学科有别,壁垒森然,我还是感激泣下,将大著列为必读之书……”

纪及哼一声:“它可不配你耽误那么多时间……”

“可不能这样讲,”王如一在鼻子前竖起一根手指,“那些东西我相信是看得懂的。不错,我对古航海一窍不通;可是我看到的是你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如何提炼金子!这个非同凡响的冶炼过程啊,我无法想象它的艰苦,无与伦比……这是真的,我有时甚至想,这既是严谨的学术著作,又有浓烈的诗意。如果我们当中有谁将其改写成一部长诗,真是功莫大焉!这个问题该问问老宁——”他说着把脸转向了我。而我在他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就已经有些不自然了。我甚至在想这家伙翘翘的胡须间都是讽刺。可一切都像是煞有介事。他是真诚的吗?我是说他对纪及的赞誉,有几分逢场作戏、几分真情实感?不知道。我对王如一早就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此刻我倒想问问他:筹备中的“国际徐福研究总会”怎样了?“七十二代孙”何时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