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7页)

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肚子、没过了他的胸脯,没到了他的脖子下面……

他不敢向前走了,他抱着一根浮在水上的棚梁,迷迷糊糊地歇了一阵子。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他恍惚是扒着那根木梁打了一个盹……

醒来的时候,他身后响起了一阵“哗啦”、“哗啦”的蹚水声。他吓了一跳,连愣都没打,便抱着那根救命的棚梁,两脚打着水,拼命向前划,他料定后面的人是来追他的!他们一定是搞死了三骡子和二牲口,又来追他了!

他划得很卖力,不时把水花溅到自己的脸上、头上。他紧张得浑身发抖。他盼望着他的窑神爷,盼望着那个蓝面孔的窑神爷赶来救他,否则,他就完了……

真的要完了——

积水几乎淹没到巷子的顶端,他觉着几乎没有从这条巷子游出去的希望了。他的头已紧紧贴到了巷道的棚梁上,冷冰冰的黑水,就在他的鼻翼下波动着,晃荡着,时时有可能钻进他的鼻孔,呛进他的肺里。他已放弃了那根救命的棚梁,棚梁没有用了,成了一种多余的累赘。他的手抓着巷道顶部的一根棚梁,静静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蓝面孔从面前的黑水里悠悠地飘了出来,他在向他招手;他招手时,身边的水波轻轻晃动起来。

他屏住呼吸,一头扎进了水里……

古黄河大堤像一条连绵起伏看不见首尾的巨大的长龙,静静地伏卧在这块浸透血泪的古老而辽阔的土地上。它高大而又陡峭,对着旷野和涌着河水的两面斜坡上长满了青绿的野草、野蒺藜、酸枣树棵子,很有些生机勃勃的样子。堤埂很宽,可以走得牛车、驴车、独轮车,在当地人们的习惯意识中,素来是一条通衢大道——至少依傍着田家铺的这一段是这样。大堤由砂礓、黄泥构成的,堤面上嵌着两道深深的车辙沟,像大华公司为运煤小火车铺设的铁轨似的,这车辙沟里,晴天沸沸扬扬地腾着浮土,雨天满满溢溢地积满泥水,终年如此,仿佛它们要和这古黄河大堤一起,作为人类活动的一个历史遗迹,永远留在了这块土地上。大堤下,原本是一片空旷的生荒地,生荒地上是一片乱坟岗子,素常没有人烟,当年曾文正公跑马划地,划出的尽头便是这里。胡、田两家的分界堤——也就是现在的分界街,也合乎情理地修到了这大堤下面。开矿以后,这里才渐渐热闹起来,没有坟主的乱坟岗子被逐渐铲平了,一座座、一片片土庵子、草棚子、茅屋子建起来了,大华公司开矿挖出来的矸石碴也开始堆到了这段大堤的护坡上。于是,这条用黄色的泥土,用大地的精灵,用几代人的心血建筑起来的大堤上,出现了一段刺目的、灰褐色的地段,使那些看惯了黄土,看惯了这条大堤本来面目的人们很不舒服。

田二老爷便是其中的一个。

田二老爷每每看到这段灰褐色的堤埂,总免不了要想起可恶的大华公司、总免不了要在心里诅咒几句。

现在,二老爷心情极为恶劣,二老爷恨呵,尤其看到这来自深深地下的灰褐色的矸石,更觉着十二分的不舒服。二老爷固执地认为,田家铺目前所面临的一切危难,他面前所出现的一切难题,都是大华公司一手造成的!就是田老八杀人,也是大华公司造成的!二老爷懂逻辑,二老爷的逻辑是:倘或大华公司不到田家铺开矿,则不会出现五月二十一日的矿难;倘或没有五月二十一日的矿难,《民心报》记者刘易华则不会到田家铺来,而刘易华不来,田老八也就不会杀人!

罪恶之根源还在于大华公司的开矿!

然而,二老爷严以律己。罪恶之根源在于大华公司,可二老爷要严以律己。二老爷就是这么高尚。二老爷由刘易华的被杀,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嘴上不说,他心里承认,他是有责任的,田家的族人中出现了田老八这么一个无情无义、出卖朋友、认贼作父的不孝子孙,不能不是田家门庭的耻辱!作为一族之长,他至少得认这么一个账:他管教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