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糖水(第2/3页)

“你是从日本来的吗?”旁边一位日本人模样的大婶用日语问我。

“是的。”

“我移民到这里之后住在郊外。当时真是吓人呢,突然间就变成了军事统治,之前有点左翼思想的学生啊,贝隆[1]一派的人啊,好多都不见了,有的只是因为出来抗议示威一下,就再也没回来过。”

虽说一看大婶就是个日本人,但无论服装、表情还是化妆上的细节,都表明她已经离开日本很久了。

“我在电影里也看到过。”

我怎么会看那样一部令人发指的影片的呢?被抓走的学生们半裸着被绑到一起,遭受奸污,被水枪喷射,被蒙上眼睛撂在路边。现在正走在面前这个广场上的他们的父母,那时尽管忧心忡忡,尽管彻夜难眠,却依旧要在原来的家中生活下去。在此期间,他们身上一定永久性地丧失掉了某种重要的感觉。在死去的孩子们失去了人生的同时,他们体内也一定失去了什么。

“半夜里有军用大卡车开到我们家附近的树林里来,我们全家都吓得不敢出门。不一会儿就听见震耳的枪声,还有叫喊声、呻吟声。后来又来了辆大车,接着就静下来了。第二天早晨去树林一看,好多血迹。就这样,有三万人都不见了。”大婶继续说。

我默默点点头,注视着游行的队伍。

感觉鸽子、小偷、移民大婶以及游客们都是不由自主来到这里的。绕广场游行的白头巾母亲们似乎已不再指望孩子们归来。或许,她们只是希望能够把对人生的无奈和焦虑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她们只是不愿意让往事就这样被湮没在不由自主的时间当中。但见那些已是奶奶年纪的妇人胸前挂着女儿或儿子的照片相互聊着,这一幕反而更加真实。我想,大概世事就是如此吧,这就是时间流逝的力量,这就是悲哀本身的色彩啊。

悲哀决不可能痊愈,只会给人淡化的假象聊作抚慰而已。与这些父母相比,我的悲哀是何等的不堪一击,没有来由,没有这种无处申诉的哀痛的支撑,我的悲伤只是若有若无地掠过心头。可是,并没有哪一方更伟大或更深刻,我们大家都是同等地站在这个广场上。

我想象着:某个清晨,像往常一样,年少任性的儿子匆匆抿了口咖啡,瘦弱的他穿着那条心爱的牛仔裤出门去学校。在母亲眼中,今天的他与自儿时起的他并无不同。记忆从此理所当然地全部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的背影上。母亲不知道儿子去参加示威活动,或许他也只不过是陪朋友去而已,就这样一去再无消息。这是怎样一种心情?直到军事政变的那场狂风暴雨结束为止,那一切对谁都无法明说。谁都战战兢兢,谁都不肯帮忙。在铺天盖地的坏消息中东奔西走,听不到一个好消息。幸运地从收容所回来的那些人都极度惊恐,描述的情景让人毛骨悚然……这一切对于那时同为高中生的我来说,听来是那么的遥远。但它并非远在印加帝国时代或是二战时期,它发生的时候,在地球另一端的日本的我还住在父母家里,明里暗里跟父母较着劲,常常彻夜不归。就是那个时候,它就那样惊天动地地发生了。

我又忍不住浮想:具有如此不同人生轨迹的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午后,在这片懒洋洋的阴沉的天空下,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广场上出现交集呢?

在一圈圈走着的母亲当中有一位身材肥胖的大婶,她像极了我的母亲。除了眼睛的颜色,其他方面越看越像。盯视得久了,觉得连举止也仿佛相似起来。

每次我一感冒,母亲总会在热水里化点蜂蜜,倒一点威士忌进去,最后再加上柠檬汁给我喝,即便我上了高中也是如此。在那些母亲的孩子们经受浴血拷问的某个傍晚,我正一如既往地在向母亲撒娇。这就是所谓的“世界”吧。不知母亲为什么管那叫“蜂糖水”,那不是蜂蜜柠檬汁吗?无论我跟她说多少次,她就是不改,说那个名字好。那股温热甘甜的味道仿佛又弥漫在了我的口中。母亲的味道,世间都是相同的:有些世俗、沉重、甜蜜,始终深沉。现在,它就充盈在这广场上,无处宣泄,一圈一圈地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