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4/5页)

在对技术的描述方面,赫胥黎可谓极尽恐怖之想象,以至于“他的作品给现代知识者造成极深的印象,只要提及技术,人们便会生发复杂的敌意。”

配合科技手段,万邦国还建构了“主福特纪念日”“社群赛歌会”“团结仪式日”等群体活动,它们是非暴力的,但一定是强制的。小说中提及伯纳德·马克思参加了一场“团结仪式日”,在《团结圣歌》的音乐中,在索玛的药效刺激下,参加者皆进入痴狂的境界:“他们绕着圈走,一支圆形的舞者的队伍,每个人都将双手放在前面一人的屁股尖上,转呀转,一起高叫,一起随着音乐的节奏跺脚,敲打着前面人的屁股。”于是众人陷入迷狂、纵欲,直至达到仪式的目的,以小说中的文字言,即是:“为一己之泯灭”。

所有这些技术手段和群体活动的目的,是为了达到社会全体的幸福。这幸福似乎达到了,看起来这套社会体系完美无瑕。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去揣摩文字,却能看到那完美的表层之下,何尝不是千疮百孔呢?

我们需知,这套社会体系真正的敌人其实就是个人。睡眠教材中有句名言:“当个体自作主张,社群将蹒跚混乱。”揭橥了万邦国对个人的真实态度。

小说中的人物穆斯塔法·蒙德放弃了“个人性”,成为了元首;伯纳德·马克思虽然最终因恐惧而放弃了抵抗,但他一度也具有“个人性”,他开着飞机带着列宁娜悬停于大海之上,在列宁娜的恐惧中,他喊出了独立的声音:

“似乎我原本可以是一个更像我的人,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一个更纯粹的自己,而不是彻底成为别的事物的一部分,更不是社会肌体内一个小小的细胞。”

这种“个人性”的觉醒,使伯纳德·马克思变成了人们眼中的怪人,一个孤僻的人。而亥姆霍兹则是因为精力太过旺盛,同样发展了“个人性”:“因为感到自己多才多艺,而一样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独特和孤独。”他甚至写作了关于孤独的一首绝妙的歌谣。至于野人约翰,他的孤僻更其了得。造成他孤独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他游历的两个主要空间里,他无一不是主流之外的人。在印第安村落,他因为外来人的身份,而被拒绝于印第安人的社群之外,在那里,他深深感到孤独的存在:“孤独,永远是孤独”;在万邦国,他因为自身携带了异质的文化,与万邦国的社会体制产生了尖锐的冲突。而在荒郊野外,当人们欣赏其自我鞭笞时,他内心的高贵最后崩溃,居然与他蔑视的人群同流合污,当其清醒、意识到自己的“个人性”消失之后,便不得不杀了。小说的最后,约翰上吊而死:

缓缓地,缓缓地,像罗盘上两个指针般,不急不慢,从容不迫,那双脚向右边荡去,先是北边,然后是东北方向,然后是东边、东南、南边、西南,然后停住。几秒之后,又是不急不慢、从容不迫地向左边荡去,西南、南边、东南、东边……

这是一个绝妙的场景。

鲁道夫·B.苏墨(Rudolf B.Schmerl)就此评论说:“死亡朝向所有方向。万邦国的幸福和谐本质上不过是死亡之呈现罢了。[2]”

1946年,赫胥黎在新版《美丽新世界》的前言中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在1932年)我冒出一个想法,觉得人类有天赋的自由,却选择成为疯子或癫子。这想法我自觉有趣,但……恐怕也极可能是事实。”

赫胥黎的悲观一览无余。

但正如前文所言,赫胥黎的这种悲观,实际上是慈悲。他念念难忘的,还是将人类的未来分析清楚,并期望能找到解决人类问题的方法。

1958年,赫胥黎出版了《重返美丽新世界》,此书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思考,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不仅更加清醒地预感到极权社会的出现:“极权社会恭候人们莅临,就在下一个街角”,而且还对这个未来的极权社会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它既是对《美丽新世界》思想的深入解释,有助于读者对小说的理解;又超越了小说的思想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