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重逢准确的事实(第3/6页)

王苏辛:我从这本小说集当中,读到的是一群人的“过去+现在+未来”,这些人物尽管有相似性,但没有重复。我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过去、现在甚至可能的未来,说起来,有件有趣的事情:一个年长的朋友看到我在朋友圈提到《随园》,特地去看了一下,看完之后他说不相信我居然会喜欢这样的小说。我大概理解他说的意思,但这恰是《随园》,以及整个《丙申故事集》的生命力所在。它当中的这些人物看似互相有疏离有缝隙,但这缝隙恰让这些小说的生长感更浓,仿佛阅读的时候能从这个缝隙中体察自己和周围的关联。它写的“我”不单单是某个处境中的“我”,而是它通过某个处境中的“我”,写出了独属于这部分小说的“他”和“他们”,因此,这部小说集才如此动人。我的反射弧略有些长,刚才你说到那个题目,我觉得真的很棒。但我突然想到,似乎“重逢准确的事实”更适合。事实其实一直都在,作为那些想要看到更广阔天地的人,我们随时可能与它重逢,甚至随时准备着与它重逢。

弋舟:这位年长的朋友是基于什么来判断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小说呢?回到你前面说过的话,“这个阅读趣味可能要适合自己。这就要求写作的那个人随时随地都要了解自己”,在我看来,我们的那个“自己”往往是面目模糊的,有时候,不是我们在根据自己的趣味来选择阅读,是阅读在某一刻击中了我们,让我们的那个“自己”觉醒,“哎呀,我遇到了我!”这正是写作与阅读的秘密,它被我们寻找,也强力地寻找着我们,找到了,捕捉住,于是,我们的那个“自己”才如花绽放。这可能是一个发掘的过程,也可能是一个塑造的过程。发掘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有,塑造是因为拜它所赐。那个写作的人如何随时随地了解自己呢?喏,他只有随时随地地去阅读和写作。你那位年长的朋友,可能恰恰忽略了这种“时刻生长的阅读趋势”,他只看到自己对阅读的控制,忽略了阅读对自己那强大的改造,并且,如你所说,他还有可能割裂了自己与“他”和“他们”以及无穷的未知者之间的关系,不见他者,也难见自己。听你的,这篇对话就叫“重逢准确的事实”吧。

王苏辛:人是先遇到事实,再遇到自己。那位年长的朋友首先从他关心的那部分来看待这个小说,认为这是一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文艺女青年的成长史,这中间有他关心的那部分社会性的变化,他根据这个缘由去理解这个小说,觉得应该是个我陌生的东西,我不理解那个时代怎么能理解这样的人物呢?上个月我碰到复旦大学的金理老师,我们都很喜欢《随园》,但他喜欢的理由和我完全不一样,他是从外向内的,我则是由内向外的。我喜欢的理由可以说非常单纯,就是觉得女主角想的某些问题我也想过,这种想可能不需要同样的经历,但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也可以说,我通过这个小说遇到了自身的那部分事实,也正是这部分事实让人有可能进入那些潜意识中有,但可能还未彻底揭开其面纱的世界,如此,阅读有了意义,这个意义就像你前面说的那样——我们遇到自己的“阅读”,惊呼,“我遇到了我。”

弋舟:“没有那样的经历,便无法理解那样的作品”,这样的认知方法,显然很大程度地拉低了文学的意义,几乎算是消解了文学存在的理由。如此说来,我们压根没法理解孙悟空跟贾宝玉。当然,尽可能多一些地给不同的阅读者提供发现那个“自己”的可能,应该也是一个小说家的追求。见山见水,你得写得有山有水。格非先生说这本集子写得有“密度感”,在我理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兑现。一次跟他聊天,他就说起过小说“密度”这个话题,他举了一个非常贴切的例子:一把椅子,如果它的材质结实,是密度很好的木材,那么,即便它打得不漂亮,价值也高于一把漂亮而薄脆的椅子。这个认识在我看来非常重要,尤其,它出自格非先生这样一位曾经以“漂亮椅子”为能事的前辈之口。我觉得,此间确有真意。所以,这本集子我力求让它结实一些,而我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方法,似乎就是让它紧密地与现实关联,让它生长在现实的根基之中,于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过往乃至未来,年长的朋友、金理和你,都翩然而至。我得学会尊重铁打的事物。动辄让人坐着毯子飞起来,我现在不大热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