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篇 厨子案 第七章 革

德不足而革,则所革者亡,革者亦凶。

——苏轼《东坡易传》

欧不易始终不知自己这个“易”字,究竟是难易之易,还是改易之易。

这名是他父亲从一个僧人那里求得,他父亲虽不识字,却惯会长篇大套混说些道理:“这个易字好啊!你若想成个人,哪里似端碗吃饭这般容易?便是端碗吃饭,也教了你两三年,才拐拐搭搭学会。更莫说,这碗从哪里来?米从哪里来?不全是一把泥、一捧水、一粒种、一棵苗,流多少汗水,才煮熟端到你跟前?因此呢,孩儿啊,成人不易哪!你爹我干这农活儿,怕是天底下最笨贱的营生,却也分毫不敢松气,日日夜夜都得盯着瞅着、提着吊着。这天干了,那天湿了;这里生虫了,那里出斑了。年年月月都得这般,哪里敢改易?因此叫不易。还有——人不是鬼怪,样儿不能换过来,又变过去。你得有个正样儿,不论穷了富了,高了低了,这心肠始终不能变。哪怕隔了十年二十年,人见了,仍能一眼认出你,是那个欧不易!这才对,才算是没活歪、没走样儿……”

他听了,越发嫌厌自己这既矛又盾的名。生而为人,的确万般艰难,尤其像他这等农家之子。但若不改不易,哪里能脱得了难、求得到易?

好在他父亲不似那等愚钝农人,眼皮底下只见得到几亩田,拼死了力,也要他读书。他也异常刻苦,在村塾里读了几年,想省下束脩钱,也好帮父亲做农活儿,便回家自习。白天耕田,夜晚苦读。借书不易,每借到一部,便自家制泥版,将文字抄刻上去,架在柴草上烧成薄片土坯,一片一片垒在墙根床脚。几年间,卧房和柴房全都垒满。虽然翻检不易,却也可称汗牛充栋,更逼着他尽早全都背熟。

苦读了十多年,他终于考中县学。住进官修学舍中,领到一套白衣襕衫,每月还发放一贯钱、六斗米,他身心苦紧多年,顿时如同蝉蜕羽化一般,忽地轻畅。

只是,与那些常年有师友训导的同学比,他眼界窄浅许多。尤其他那些泥版书,文字有许多错谬,却又全都强诵死记,刻在了心上一般。在县学中听师友读的与自家不同,还极力争辩过几回,惹得教授生恼、同学哄笑。他只有从头一一改过,因此,头两年学业始终不及同学。不过他是刻苦惯了的,心里越闷郁,学得便越用功,渐渐也跟上了同学,甚而开始领先,顺利考上了州学。

到了州学,眼界又自不同。欧不易却一心读自家书,不与他人较高低,因而深得教授、学官赏赞。几年后,解试考中第五名。可他身在泸州,要去汴京,水陆三千多里,盘缠便得几十贯,更莫论在京城应考期间食宿。而他家中一年省三两贯钱都艰难。他只得割弃了此念,到没人处,偷偷流了几回泪。

幸而州里通判赏识他才学,聘了他做贴身文书,一个月除去衣食,另支五贯钱,比去馆塾中授课要好许多。他便安心在通判府中效力,每月都省出两贯钱捎给父母,让他们日用能松活些。在通判身边,他通晓了诸多公务案牍,又跟随通判转任各地,见过不少官员名士,也算开阔了一番眼界。

那通判感他忠勤,见他年近三十,仍孤身未娶,便将府中一个使女嫁给了他,他越发感戴忠心。七八年后,那通判在陕西任职时,患了重病,见欧不易生了一对儿女,往后生计未有着落,便上遗表荐举,替他恩荫了一个从九品将仕郎官职。恩荫官只是个空阶,只有经吏部铨试,合格方能授任实职。那通判亡故后,正是铨试秋考期,他忙赶往京城。

到了汴梁,欧不易从西边万胜门一路走进城,眼见着街头那繁盛景象,心中不由得一阵阵翻涌。及至向人打问到礼部省试考院,走到那考院前,望着那巍然高墙、森然门宇,想到十多年前,自己便已该踏入这门中,更是双眼一酸,滴下泪来。怕被路人瞧见,忙偷偷拭去泪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