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三章 需(第2/5页)

那时,他的“别处”只有两处:一处是正室,一处是侧室。为了争讨,他也渐渐生出两张面孔:对正室子弟,小心讨好,曲意奉承;对侧室子弟,寸土必争,睚眦必报。

时日久了,他真的成了一只盆子,朝上时,仰脸虚受,多少嘲辱都能盛纳;朝下时,翻盆盖死,一丝光都不肯漏。因此,正室子弟都爱他乖觉灵便,侧室子弟则都怕他心冷手快。

当然,不论正室,还是侧室,还有一些人既非爱,也非怕,而是厌他。对此,他自有良策应对。若是正室厌他,他便小心避开,不去触惹;若是侧室厌他,他则浑不介意,那等人无度无量,自恼自愤,合该卑陋一世。

在那三槐故宅里时,他始终是侧室子弟中最得意的一个,别人到不得的地界,他常去;别人沾不到的油荤,他常舔。

只有一个名叫王盥的堂弟,让他受过一场折辱,至今难恕。

王盥小他三岁,心思深沉,极难看穿。那年正月,族里分赐元宵。照旧例,上头厨房的仆妇端来,挨次给各家分舀。但那天那个仆妇使懒,将他们这一房的元宵全盛在一只木桶里,提过来垛在院门边便走了,由他们各自分。

王盆当时正要出门,头一个瞧见,慌忙奔回家里,寻了一只最大的瓷碗,飞快跑出来舀。哪知王盥也迅即赶到,手里拎着个大铜盆。王盆一见那大铜盆,又悔又愤,忙急抢一步,去抓木桶里那只长柄铁勺,刚触到勺柄,却被王盥一把抢过。王盆越发恼恨,伸手去夺,王盥哪里肯让?两人随即争执厮打起来。

王盥左手铜盆,右手长勺,如一盾一矛,王盆手里却只有一只瓷碗。兵器上便已尽输,加之王盥手狠脚快,乒乓噼啪间,王盆便已重挨了数下,大瓷碗也被打落摔碎。

这时,亲族们闻声,纷纷跑出来,忙拉拽劝止。王盆身上伤痛,心内更加怒焚,知道这一战若是这么罢休,此后将再难在侧室子弟间抬头。他忙四处急扫,寻找称手兵器,但这前院为过节,清扫得一干二净,除了两株梨树,再无他物。树枝倒也好,但枝子有些高,跳起来也攀折不到。急怒间,王盆一眼瞅见那只元宵桶,桶里冒着热气,仍很烫。他横下心,一把挣脱抱住自己的亲族,疾步过去,右手拎起那桶,左手托住桶底,怒喝一声,朝王盥奋力泼去。王盥正被几个亲族拦着,见到汤水泼来,几个人全都慌忙躲开。另有一个人却怒喝着疾步赶来,结果连元宵带汤水,全都泼到了那人身上。王盆定睛一看,是自己父亲。

父亲鼻梁歪得几乎要横过来,他怒声喝令王盆跪在那摊元宵汤水里,当着全房亲族,唤人取来一根火钩子,狠狠抽打了百十下,打得王盆趴在那汤水里动弹不得。那汤水早已结冰,却不许他起来。疼都在其次,王盆最心疼的是自己身上那件银线梅纹青锦长袄。那是一个正室子弟穿剩下,赏给他的,是他穿过的最金贵的一件衣裳,在日光底下闪闪耀目,同房堂弟们哪个不馋羡?可拷打完后,那袄子锦面裂了几十道口子,里头填的丝絮全都散露出来。他趴在地上,如同一只剃乱了毛在寒风里哀咩的瘦羊。

这辱,一旦受过,便再抹不去。那天之后,侧室那些子弟再看到王盆,神色都有些异样,怕意少了,嘲意多了。正室子弟倒还好,他们听说后,至多只嘲问奚落几句。不过,王盆这只盆子的底下似乎裂了道暗缝,原先数倍的嘲辱他都受得住,这时心里却微微发颤,隐隐作痛。

至于王盥,每回碰见,都斜着眼、昂着头。王盆自然不想饶过王盥,几回使计策,诬陷嫁祸给王盥。王盥由此受的责罚远胜过他那一回,从此眼再不敢斜,头再不敢昂起了。但王盆心底里那场辱却丝毫未减,每逢元宵,亲族们总要当面背后说起当年那桶元宵,他却只能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