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一章 屯(第4/7页)

顾氏果然不是随口白说,这之后,全然撇掉富商女儿的娇习,跟着王盉一起尽心操持家业,从未有怨言。王盉感念于妻子这般贤德,也加倍用力,一心习学农活儿。族中其他家都将自己的田地佃给穷户,靠租粮度日。王盉却事事亲力,跟着村中那些农人一样样学种麻麦粟豆,垦荒、溲土、耘田、犁地、施粪、播种、锄草、浇溉、收割、碾砻……

起先自然辛苦至极,每天累得碗都端不稳,但看族中人全都在窃笑暗嘲他,他攥紧了一口气,硬生生熬了过去。几年下来,面目黧黑,手脚粗皲,已经全然是个农夫,再找不见丝毫王公贵子的影迹。一年勤苦,其实收获无多,但在乡里也已是三等户,养活家小,已是富余。

起初,族中还以翰墨传家自诫,仍以读书为主。十几年间,却只有一人考中,官职也只到个小小仓监,俸禄连几口人都难养活。族人便渐渐绝了仕进之念,也开始跟着他学务农。一个京城豪族渐渐入乡随俗,落地生根,褪去了虚文,变作寻常乡土农家。

原先王盉学问不通,文思拙陋,在族中从没有半分说话的余地。他虽然生得高大,头却始终埋着,目光不敢高过任何人,因而背有些驼。这时,族人见他熟习农务,治家得法,每年收获都是自家独得,不必分一半给佃户,都开始羡妒。对他,也渐次由轻视而侧目,由侧目而正视,由正视而重看,由重看而高看。

王盉积了二十多年的郁气终于舒解,背也渐渐挺直起来。原先说话时,腔子似乎始终闷堵着,即便一肚子话,等费力说出口时,只剩硬生生、闷吞吞几个字。这时,嗓子疏通开了一般,说出话来,沉实果断,自然令人信重。

不过,王盉心中虽欣慰自得,但知道得意之色最招人嫌,因此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务农几年,更让他深知,行事做人,一个“实”字最要紧。如耕种一般,一分力换一分利,只骗得过自己,休想瞒过天地。实心实力,才得实收实报。这公道,分毫不爽。

于族人,他也能帮则帮,能助则助。他这一房中,除了一个堂兄,便数王盉年长,而那位堂兄又为人惫懒滑赖,不受敬重,因此,在这一房,王盉已俨然成为房长。几个兄弟有大烦小难,头一个便来寻他。这等快慰,甚而胜过庄稼收获。他越发自重,尽力挺直腰背,放宽胸怀,诚厚待人。

当然,为这诚厚之名,难免自损自折、自难自屈,常常为了面上好,内里暗暗吞苦水。妻子为此劝了他许多回:“虽说是同族一脉亲,可柴烧自家灶,饭添自家碗。常日守住礼,难时量力帮,已是大好了。哪里有灭了自家灯,去添别家火的?这名声如水里月,瞧着好,可真要借光照明,能靠它?他人赞你百般好,不若自得半分实。”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自小受尽了嘲鄙,这时终于能在人前昂起头。就如憋在水底的人,猛然将头伸出水面,只要吸过一口气,看过一眼天,哪里能再忍得住水底的闷?于是,他继续尽力诚厚,越来越得兄弟们仰重,说话也越来越有分量。到如今,已没人敢轻易反驳。

然而,一个孩童却将他搅乱。

这孩童叫王小槐。

王氏宗族中,嫡系是先祖王祜长子王懿一脉。王懿长子王睦是族中宗子,他自幼好学,饱饫经史,欲举进士,求取功名,却被叔父王旦劝止。王旦那时已为宰相,说我王家贵盛已极,岂可再与穷寒门户争竞?只向真宗皇帝为王睦求赐了一职,赴浙江任东阳知县。王睦也许是灰了心,任职一年便卸任,且并未回到汴京,而是隐居在东阳永泰乡。他这一房由此定居于永泰。

王懿次子王淳便成了汴京三槐王家宗子。淳生克,克生震,震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