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与看客

此刻,他出现在舞台右侧,坐高脚凳上,酒吧里常见的那种。高脚凳在前一名演员的表演中当成过道具。他一足踏地,一足踏凳撑上,特悠闲的样子,微眯双眼,漠漠然地望着台下的看客,如同厌倦的牧羊人漠漠然地望着羊群。牧羊人对羊群大抵持两种态度——倘是自己的,望着时目光往往是欣慰的,甚或是喜悦的;若只不过是替雇主在放牧,通常便是漠然的。

我觉得,对于他,台下包括我在内的看客,似乎只不过是二百几十只品种特殊的羊而已,不值得多么尊重的,正如看客们也不可能多么尊重他。而此点,乃是这一处也叫做剧场的地方,与其他剧场里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方面。显然的,他对此点心知肚明并习以为常,处之泰然。

这是台上台下互无敬意的一个所在。一个心照不宣的营造低俗乐子的空间。台上的靠表演,台下的靠掌声。某些人观看低俗的渴望,能在这里获得较大的满足。某些一向因太过正经而疲劳了的人,在这里完全可以显现其实并不怎么正经的原形。在这里,台上的表演者拿台下的看客搞笑一通是家常便饭,台下的男性看客用语言挑逗台上的女表演者亦在允许范围。

羊群的常态是安静的,但台下的看客时而呼嗷乱叫,时而将手中的“掌拍”弄出大的响声。“现代”无孔不入,现代人连拍手也懒得拍了,于是商家发明了观赏演出时用的那种手形的塑料东西,免费提供,体现着人性化的周到。那东西该怎么确切地称呼呢?我竟不知。也许可叫“义手”的吧?既然假肢的另一种叫法是“义肢”,那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叫“义手”呢?如此说来,不用“义手”鼓掌,确实意味着是“亲自鼓掌”了吧?

对于他,以及所有在这一空间进行表演的艺人,我本是不打算称为“演员”的。但若叫“艺人”,依我看来,又都没什么艺可言,那就还是称他们为“演员”吧。毕竟,他们皆在使出浑身解数,不遗余力地简直也可以说是亢奋地鞠躬尽瘁般地进行着表演。他们的表演状态毫无疑问地体现着一种敬业精神。尽管场地有天壤之别,舞台有天壤之别,表演品质有天壤之别,但是论到敬业精神,我这一个看客不得不发乎真心地承认,他们与某些明星们、大腕们乃至大师们是不分高低的。这一点当时深深地感动了我。

该剧场是很封闭的空间,处处旧陋,近于破败:在一条老街上,门面算是那条街上有特点的,乍看像老北京的牌楼,却是水泥的,灰色的。一灰到底,除了红色匾字,再无别色。即使红色的匾字,也早已褪尽了鲜艳,看去泛着隐黑了。简陋的座椅,简陋的舞台。紫色幕布相当旧了,在舞台的顶灯光下,浮尘可见。而舞台的木质边沿,这儿那儿的油漆剥落了。舞台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安全出口。厕所也罢,安全出口也罢,门楣皆低,门框皆窄,地势明显下陷。所谓剧场,空气凝滞,似乎没有通风系统,整体给我以处处不洁的印象。

在如此这般的场所,如此这般的舞台上,一些是所谓“二人转”演员的人,极投入地、极敬业地各自表演低俗甚至下流的节目,给二百几十位形形色色身份混杂的男女看。

我在着实被感动了的同时,也着实地心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

简直不能不被感动。

也简直不能不忧伤。

那名坐在舞台右侧的演员,他大约有三十二三岁,一米七五或七六的身高,国字脸,五官端正,眉清目朗,宽肩,细腰。对于男子而言,称得上一表人才了。舞台上灯光明亮,我坐第二排,对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他表情的细微变化,看得清清楚楚。他已换了一件短袖的白衬衫,浅蓝色西服裤,衬衫下襟扎在裤腰里。衣裤合体,使他看去很精神。他脚上那双皮鞋分明还新着,似乎是名牌。他稳重地坐在那儿,姿势未曾怎么改变过,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闲定平静,仿佛足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猛虎啸于后而不心惊。目光也仍那么的漠然。这与他方才生猛异常,亢奋且厚颜无耻地表演着的那个自己截然相反,判若两人。这会儿的他,如同一位资深的铁匠、木匠、石匠,或面包师傅、裁缝师傅、园林修剪师傅,忙碌劳累了一大通之后,终于可以歇会儿了,于是坐下呆望街景。那时,寒碜的舞台似乎便是他的铺子,而台口是他的铺子门口,或公园里的一处亭子;台下的看客们,则如同集体歇脚的行人、商帮。方才是他在台上表演,众人看他。现在他也可以闲定又漠然地看众人了,虽然众人并不表演,但他却如同偏能不动声色地看出什么微相表演来,目光中投出研究的意味,觉得挺耐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