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的往世今生(第2/5页)

大韩村,是的,我正在北京的家中写你。写你的史,写你那些默默无闻的居者。

我不认为一个村子是无心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我认为一个村子也是有灵魂的。

心随身死。这是生命的规律。不死之心,是移植的心。即使手术极成功,终究还是会死的。世上没有多次移植而跳动依然的心。但论到灵魂,尽管我是无神论者,却比较愿意接受灵魂存在的观点。灵魂恰恰是向死而生的。

我从你的昨天,悟明白了你的现在为什么是如此了无生气的。我从你的现在,像你自己一样,预见到了你必将消失的明天。

我不能为阻止这一结局而做什么。

事实上我同样明白,你的那些老幼病残的居者们,对你的感情是极其矛盾的——老人们希望自己是你最后的一代居者,有出息的儿女的人生最好不再与你发生联系。而孩子们盼着父母有朝一日将他们带往某一座城市里的另一种家的心念,远远强烈于盼着父母回到你这里的家的愿望。

这种极其矛盾的感情,形成于他们对你的一代代的失望。

请你不要委屈,更不必生气。

在你的史中,所有那些不好的事,都错不在你,更不是你的罪过。

比如上个世纪的1958年,离你较近的城里的人们,为了实现中国的钢铁产量“超英赶美”,一批批涌到你这里,对山上的树木乱砍滥伐。

当年有一位老支书曾声泪俱下地跪求:“不要那样啊,山上可都是些香樟树黄花梨呀!新中国成立前一代代老辈人栽的呀,日子多穷多苦都没人舍得砍一棵卖钱呀,为的是给后辈人留点儿过好日子的资源呀!”人们却嘲笑他,说他老糊涂了——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了,一山的香樟树黄花梨有什么稀罕?!

老支书又说:“树没了,是要发山洪的呀!家家户户傍山而居,一发山洪,村就没了呀!还会死人啊……”

结果有领导认为他危言耸听,涣散人心,于是组织开他的批判会。

他在当天夜里自缢身亡。

至秋下了半个多月的雨,山洪果然暴发,半数村舍无影无踪,大人孩子死十一口……然而,这个责任是不能追究的。

人们也只有在洪灾过后,默默地含悲忍痛地重建家园。而且,仍只能傍山而建。不傍山而建又往哪儿建呢?平地是一百几十亩农田,图安全那也不能占了农耕田地呀!从此以后,一到山洪易于暴发的季节,全村人便集体躲避到小学校去……

大韩村,大韩村,这不是你所愿见的呀!

比如之后的60年代,明明村里已开始有人饿死,然而公粮却还是必须交足的。

比如“文革”期间,人们斗后来的支书像斗恶霸地主那么冷酷无情,将前几年亲人被活活饿死的憎恨一股脑地发泄在他身上,生生打断他一条腿……

大韩村,大韩村,你知道的,他也有亲人当年活活饿死了呀!你说,他是不是和你一样有理由感到委屈?

80年代了,分田到户了。地少人多,分到户了,也还是个穷呀!

有一年人们又开始刨山上的树根。

城里的根雕厂根雕匠争先恐后来收购老树根,比起在田里刨钱,那价格不可能不令穷愁的村人们眼红呀!

被打断过腿的老支书一瘸一拐地,挨家挨户地劝止。

他说:“咱这是泥抱石的山呀!将树根全刨了,后果会比山洪还厉害呀……”

可人们心里眼里,当年确实只有钱了。贫穷不可能不使急于脱贫的人目光短浅。

若使他们目光远大是需要有威望的导师的。那时的他们心目中已不存在导师了,更别说有什么威望的。给他点儿面子的白天不上山晚上偷偷上山,不给他面子的冷言冷语地顶撞他。当时的人们都顾不上干地里的活了!山上能刨出现钱啊!自从有了钱这种东西,全世界的农民最缺的就是现钱。一个国家的好时代的标志之一,不但是要使农民有属于自己名下的一块土地乐意地耕种着,还要使农民一年到头都多少有些现钱可花。已经20世纪80年代了,中国农民虽然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但平时缺的却仍是现钱!三个壮劳力合伙在山上刨出一个直径半米的树根,当年只不过能卖六七十元,每人只不过能分二十几元。像刨人参一样辛辛苦苦保持根须尽量完好无损地挣到手的二十几元,便能使他们心满意足乐不可支。不久,那一座山深坑遍布惨不忍睹了,像电影《上甘岭》中的上甘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