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第6/16页)

我的掌心暗暗记下了毛线针冰凉的快感。如今我把这根亲切的凶器拿在手中,企图用来刺杀飞蛾的胴体,我已经觉察出我的这一隐蔽的企图。

“你妈妈还没有回来吗?”

小姨转过廊子的一角走过来招呼我,那是刚刚出浴时温润的嗓音。我连忙将毛线针放回桌面上,转过头去。婢女事先为她打点好的吧?春子穿着母亲的浴衣,我一眼见到甚为厌恶。已经不是穿浴衣的夏季了,要是当做睡衣,看样子今夜还想住下来吧?我厌恶的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身穿母亲的浴衣,这很使我感到害怕。抑或可以称作道德的恶心吧,那是孩子在梦中感到的一种走投无路、实实在在的痛苦。

春子不明白这一点,她浑身飘溢着浴后的浓香,犹如满树鲜花经午后阳光的熏蒸而发散的气息。她一坐在前边的椅子上,就凑近蚊香点燃一支香烟,眼里闪耀的火影映衬着她那俊美的修长的睫毛。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她瞧——深深包裹着四围的黑暗,眼下渐渐唤醒了最近以来那种甜蜜的幸福感。突然,我心里迅速升起一种安堵之感,几乎要笑出声来。

奇怪的是,这种安堵同样来自数十秒前给我带来巨大痛苦的那身浴衣。这回,浴衣拯救了我迷惑的心灵,使我觉得心性安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自己的感情会误入迷途。如果说,先前的痛苦通过浴衣唤醒了心中平常最不易动摇的部分,那么,这不正是如今可能坐在火车上的母亲无言的庇护吗?

餐厅里降下了灯火管制的暗幕,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吃晚饭,无论饭时或饭后,我都毫无拘束,以天真无邪的心情面对春子。过了十点,母亲和弟弟还没有回来。小姨睡在楼下客房里。

我登上二楼自己的屋子,钻进床上的白色蚊帐内,没有马上躺下,按照老习惯先在床沿上坐一会儿,透过蚊帐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晦暗的房间。正巧,巡逻飞机在屋脊上面轰鸣,我想那里定是一派月色明净的天空。一种沉重的困倦向我袭来。

有些事尚未清晰地了断,总以为还留着什么,这样的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每每像海藻虫一般,有一种投身其中的动物性温热的无力感。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沉,不会被轻轻旋转门轴的声音所惊醒。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吵醒了。简直就像期待着似的——月亮已经沉落,屋子里一片漆黑。

“谁?”——我叫了一声。

没有回答。

扭亮枕畔装着控制灯泡的台灯,只能朦胧看见门口有个白色的东西。

“谁?是妈妈吗?怎么啦?”

那东西来到床边,可以认出是母亲的浴衣。

“是妈妈吧……到底怎么啦?”

身边传来一种从喉咙管里发出的音响,似乎极力忍住不笑出声来。蚊帐猝然被拉开,一个人影早已紧靠床边,站到蚊帐里头来了。我吃力地举起台灯一看,面前出现一张船员妻子特有的、刚刚涂抹的闪光的粉脸。

“胆小鬼,妈妈,妈妈,喊什么呀?宏哥儿都多大啦?”

我明白了。虽说明白,然而刹那之间,我又陷入朦胧之中,就像对待别人的事情。于是,一阵甘美的战栗突然流贯了我的全身。

春子已将半个身子压到了床上,一股噎人的香气夹杂着犹如涂抹白粉的家畜发出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床铺。我看到浮现于微明中的窥视般的嘴唇,嘴里微微显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一颗颗牙齿洋溢着美丽而诱人的光彩。

我的脊梁又倏忽流过一股战栗和悸动,几乎无力擎住手里的台灯。而且,举着台灯的那只手的小手指,像小虫一样频频颤抖,似乎撞击着其他手指发出了响声。

但是,我的这种兴奋,也和看到小姨穿着母亲的浴衣时一样,转变为同样强烈的厌恶。这又是一次难以忍耐的强烈的厌恶——立即又恢复了卑琐的兴奋——厌恶再次充满了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