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知道些什么

随着古生代的结束,整个中欧地区都开始了沉陷的进程。毫无疑问,我们匈牙利的这片土地也包括其中。在新的地质形成的过程中,古生代形成的山峦全部下沉,被大海的淤泥覆盖。在下沉的过程中,匈牙利的国土成为覆盖南欧海洋的一部分,并成为它的西北部盆地。在整个中生代,这里都是由大海主宰。医生烦躁地坐在窗户旁,肩膀倚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他连头都不用动一下,就能够透过母亲留给他的印有花卉图案的脏窗帘与朽烂的窗户之间的缝隙眺望村子,他只需要从书页上面抬起眼来,只需要短短的一瞥,就能够注意到村庄里哪怕最细小的变化,即便他偶尔还是可能会错过什么——不管是因为他陷入了沉思,还是由于他去了远离农庄的某个地方——在这种时候,他出色的听力也能够帮助他;不过他很少陷入沉思,更少披着毛皮领的冬大衣从绷有布面的扶手椅里站起来,那把椅子的摆放位置取决于基于他日常活动所积累的经验,他成功地将自己不得不离开这个靠窗“观察哨”的次数控制在最少的极限。当然,这并不是一桩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的轻松任务。恰恰相反:他必须搜集,并以最优的方式整理那些与吃饭、喝酒、吸烟、写日记、阅读,以及无数与琐事相关的所需物品,甚至,他必须放弃那种——完全由于自身的弱点——“即便不慎犯错也可免于惩罚”的念头;想来,若不放弃侥幸的念头,他就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由于粗心大意导致的错误会增高危险,所造成的后果会比人们表面想到的更加严重:一个多余的动作是否能够掩盖初始的困惑;一根位置放错的火柴或帕林卡[10]酒盅本身就是对造成记忆力衰退的破坏性影响的纪念品,更不要说,这会强迫他做出进一步的修正——依次排序,逐渐轮到香烟、笔记本、刀子和铅笔,之后“最佳动作的整个系统”会发生改变,混乱接踵而至,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序。观察的最佳状况并非一蹴而就,不是的;在许多年里,经过日复一日的仔细打磨——经过自我鞭挞、惩罚和一阵又一阵作呕导致的战栗——随着最初的摇摆不定和不时萌生的绝望所造成的混乱一去不复返,他的身心系统已不必再逐一地检查所有的举动,物品终于找到了它们最终应该摆放的位置,他自己也可以不假思索地果断控制自身哪怕最为细小的行为举止,可以毫无含糊、毫不迟疑地向自己承认,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变得自如可控。当然,即使这样,后来他还是需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克服内心的恐惧,因为他知道,即使他以这种完美无缺的方式对自己的处境做出即时的判断,他的生活,仍然会在烈酒、香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采购方面——非常遗憾——不得不依赖他人。他将跟食品采购相关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克拉奈尔夫人,而他对酒馆老板的怀疑被证明是毫无依据的:妇人办事一丝不苟,甚至改掉了她常在最不恰当的时刻抱着一样样在村子里被视为稀罕物的食品打断他工作的毛病(“快吃吧,大夫,别等凉了!”)。至于喝的东西,有时候他会自己购买,一买就会买很多,更多的时候,作为某种奖励,他会将这项任务委托给酒馆老板;而酒馆老板——由于担心喜怒无常的医生有一天会收回对他的信任而使他丢掉这一大笔稳定的收入——哪怕是医生最微不足道、有时简直愚蠢透顶的愿望,他也会不遗余力地予以满足。医生对这两个人确实用不着过于防范,至于农庄里的大多数居民,早就不会因突然的发烧、胃痛或外伤等小病小灾而不做预约就破门而入,因为所有的村民全都认为,他的专业知识和可信任度也随着他的行医执照被吊销而丧失殆尽。这个——尽管这么讲明显有一些夸张——并不是毫无根据:他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对自己脆弱易伤的记忆能力的保持上,任凭所有无足轻重的琐碎事自生自灭。即便如此,他还是总活在焦虑状态,因为——就像他经常写在日记里的那样——“这些事占去了我所有的精力!”因此,不管是克拉奈尔夫人还是酒馆老板,只要他们一出现在门口,医生就会就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长达几分钟之久,死死地盯着他们的眼睛,通过他们的视线投在地上或转向一旁的速度,通过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狐疑、好奇并掺杂了恐惧的阴影变化判断他们是否还愿意继续维持并且能够保持他们之间缔结的贸易关系协议,之后,他才招一招手,让他们走近一些。他将自己与他俩的交流控制到少得不能再少的程度,他不搭理他们的问候,只是朝鼓鼓囊囊的袋子瞥一眼,然后用很不友好的神色观察他们笨拙的动作,嘴里一直念叨着,以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听他们笨嘴拙舌地讲述他们事先准备好了的提问或解释,使得他们(特别是克拉奈尔夫人)吞吞吐吐,闪烁其词,点都不点就将他事先点好了的钞票塞进口袋,然后匆忙离去。他之所以不愿意走近门厅,或多或少是因为当他不得不从扶手椅里站起来去房间的另一头取什么东西时(特别是当他心神不宁的时候),他会感到明显的不适,感到头疼或突然胸闷憋气;所以在这种时候(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他会尽可能麻利地速战速决,但是当他回到原位时,这一天已经被毁掉了:某种无法解释的深深不安会给他注入一针兴奋剂,杯子或铅笔开始在他的手里抖动,焦虑地在日记本里记下想到的话,随后,又以粗莽、激愤的动作用橡皮擦掉。在他房间里的犄角旮旯,到处都堆满了东西,脏得不成样子:从外面带进来的泥沙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结结实实地干在了已经完全腐烂变朽的地板上;门边的墙根长了蒿草,右边地上扔着一顶被踩扁了的、几乎已经辨不出形状的礼帽,四周到处撒有食物残渣,塑料袋、空药瓶、从本子里撕下的纸张和铅笔头随地可见。医生——跟那些洁癖患者的病态截然相反——丝毫不想采取任何措施改变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状况:反正他已经觉得,房子的后半部分已经划归到“外面的世界”,它确实也已经属于了外面的、充满敌意的领域。这样一来,他找到了能够解释自己恐惧、焦虑、无措和六神无主的缘由,因为房间里总共只有一面是“保护墙”,而从另一面墙“可以随便发起攻击”。房间开向一条光线阴暗、杂草丛生的走廊,厕所门也开在走廊;厕所的水箱已经坏了好几年了,因此备有一只水桶,克拉奈尔夫人每星期三次,必须将水桶灌满水。在走廊尽头的对开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另一头的房门则通向室外。克拉奈尔夫人单有一把进屋的钥匙,每次她来,刚一迈腿进屋,就立即能闻到刺鼻的酸臭味,这股气味被吸进她的衣服里,甚至渗透进她的皮肤里,即便她——“在登门探望医生的日子里”——每天洗两遍澡也无济于事。对喜好打听的哈里奇夫人或施密特夫人,她也是用这个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在医生家里久留——原因很简单,她实在忍受不了那股臭味,几分钟都不行,因为: “我实话实说,那股臭味令人无法忍受,实在无法忍受!我真不明白,在这样可怕的臭味里他怎么可以活下去。他毕竟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能够看到……”医生根本没有意识到这股令人无法忍受的臭味,除了集中精力关注的事外,他对于家里其他的一切都熟视无睹;他把更多的注意力和心力都用在了维护自己周围物品的秩序上,用在桌子上、窗台上和扶手椅周围已被蛀虫咬烂了的地板上的食物残渣上,用在餐具、香烟、火柴、日记本和书之间的摆放距离上:有那么几次,当他在由于黄昏的突然降临而变得昏暗的房间里一样样地审视他那些摆放如意的用品时,会感到一股温暖和些许的满足,他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的掌控力无所不在。几个月前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做进一步徒然无效的尝试,而后他很快也领悟到,即便他想做一点轻微的改变,自己也没有这种能力;事实证明,调整并不是立竿见影的有效手段,因为他担心自己对改变的渴望只是记忆衰退的隐秘迹象。实际上他也没有做什么别的,只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警惕,保护他的记忆能力不被周遭世界的毁灭所吞噬;从那一天开始——自从合作社被宣布解散,他就下决心留下来,直到接到“恢复行医执照的决议”——他就跟霍尔古什家的大姑娘一起爬到磨坊顶上,眺望沸沸扬扬的装车场景,看人们大呼小叫的忙乱样子,远处停着一辆辆逃难似的大卡车,看上去整个村子仿佛因被宣判了死刑而开始沉陷,就从那一天开始他感觉到:他实在太虚弱了,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阻止这胜利大逃亡的进程。无论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他无法遏制那股毁灭这些房屋,墙壁,林木和土地,从高处俯冲的鸟儿,奔跑的动物,人的身体、欲望与希望等一切的强大力量,无论他怎样试图抵抗这场对人类的残暴攻击都是枉然,他不具备那种能力,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明白,他所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记忆直面这场不祥的、卑劣的衰败过程,因为他相信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一切(石匠建造的、木匠打造的、妇人缝制的一切,男人们和女人们在这里含辛茹苦地生产的一切)哪怕灰飞烟灭,哪怕被冲进地下的秘密暗流,哪怕变成功效奇异的玉液琼浆,仍旧会生动地留在他的记忆里,直到他的身体脏器与他解除那份“能够维持彼此交易关系的协议”,直到他的肉和骨头遭到死亡与腐烂的秃鹫的攻击。他相信“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希望,才能让自己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座日趋腐烂、永远在搭盖的地狱中一个无迹可寻的沉默囚徒”。然而,只是用心记忆是不够的,由于“记忆本身也无计可施,没有能力完成这项任务”,必须找到那些辅助工具,那些能够残留下来的、具有意义的蛛丝马迹;在它们的帮助下,不断运转的记忆可以扩大影响的范畴,并得以在时间的维度中持续延存。医生站在磨坊的高处暗自思忖,最好是,“将那些事件的数量降到最少的极限,借此增加我观察对象的数量”;就在那天晚上,他态度粗暴地将困惑不解的霍尔古什家的大姑娘打发回家,告诉她说,以后不再需要她的护理。他在窗前布置了一个当时并不完善的“观察哨”,随后着手组织一个从某种角度讲称得上“疯狂”的观察系统的各种部件。屋外已经黎明在即,远处,在塞凯什的上空有四只羽毛凌乱的乌鸦在煞气地盘飞,在天上画出舒缓的弧线;他整了整披在肩上的毛毯,摸索着点燃一支香烟。对所有的一切他都要进行仔细的观察并不断地“记录”,记下他所目睹的一切,他要竭尽全力,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不能放过,因为他震惊地发现,对那些看上去无足轻重的细节的忽视,就等于默认:我们毫无防护地站在连接混乱与秩序的桥梁上,迷失于汹涌的人潮中;不管有怎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发生,不管是被烟草末“划分出的桌子一角”,还是野鹅飞来的方向,或是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人的动作,他都必须不断观察着进行跟踪,记住一切。在白垩纪时代,我们国家地壳的构成,因地质而言,可以分成两大类。现在,有一个内在的地质实体显现出不断沉陷的迹象。一个釜形的区域逐渐形成,总有越来越多的盆地沉积物不断地试图填埋它。在盆地的边缘我们发现了地壳折叠,形成了斜向的断层结构……现在,匈牙利内地的地质实体开始了历史的新篇章,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地质反应,地表岩层构架和内部实体之间至今为止相互关联的紧密关系逐渐瓦解。地壳的紧张关系寻求达到新的平衡,而且这个平衡达到了,这时候,一直起着主导作用的、坚固的内部实体坍塌,沉陷,欧洲最美的盆地群由此诞生。在沉陷过程中,新近纪的海洋灌入新形成的盆地。他的视线离开纸页,缓缓抬起,他看到外面起风了,骤然,猛烈,仿佛在对这片地区发起猛攻;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慢慢被旭日的红光淹没了,之后,一轮旭日已转眼升空,散发着苍白的光,浓密的云在日轮前流动。施密特和校长惊慌失措地站在狭窄的土路边,站在房屋那侧,槐树细密的树冠屈从地摇摆;狂风肆虐,将地上厚厚的一层枯叶掀起,粗暴地卷成一个球,一只黑猫惊恐万状地钻进校长家的院子栅栏。他把书推到一旁,拿过日记本摊在眼前,透过窗户缝隙刮进的寒风令他毛骨悚然。他把香烟在椅子的扶手上摁灭,戴上眼镜,迅速扫了一遍自己在夜里写下的文字,然后继续记录道: “暴风雨要来了,晚上要用破布堵上窗缝。弗塔基仍在屋里。一只猫钻进了校长家,这只猫我从来没有见过,真见鬼,它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一定是被什么事情吓坏了,所以它才这样惊恐地从这么窄的栅栏缝里钻进去……猫的脊椎几乎贴到了地上,但只用眨眼的工夫就钻进去了。我睡不着了,我的头疼。”他将盛满帕林卡酒的酒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然后马上再次斟满。他摘下眼镜,漫不经心地眯起眼睛。黑暗中,他看到一个飞速狂奔的模糊人影,一个身材高大、瘦削、动作笨拙的家伙;后来他注意到那条路,那条“弯曲的、障碍重重的道路”在远处突然中断。他并没有料到那个人影会坠进沟堑: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突然间,似乎钟声敲响,但马上重又归于寂静。怎么会有钟声?而且距离非常近……至少他在刹那之间感觉到,钟声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的。他目光冷漠地透过缝隙扫视了一遍整个农庄。施密特家的窗户上,似乎能看到一张模糊的脸,随后,他很快辨认出弗塔基那张皱巴巴的面孔:他将身子从敞开的窗口探出来,惊恐而仔细地在房屋的上空寻找着什么。他想要干什么?医生从像小山一样堆在桌子另一头的一大摞本子里抽出一个用大写字母标写了弗塔基(FUTAKI)的笔记本,翻到相关的那一页,迅速写下: “弗塔基害怕什么。黎明时分,他在窗口一脸惊恐地窥寻什么。F害怕死亡。”他一口喝干了帕林卡酒,再次迅速地斟满酒杯。他点燃一支香烟,大声地说: “反正你们都会完蛋的。你也一样,弗塔基,在劫难逃!你用不着这么紧张。”几分钟后,屋外开始落下雨点。转眼之间大雨倾盆,很快就把大大小小的土沟灌满了,闪电的工夫,一条条小溪向四面八方溢流。医生全神贯注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在日记本里勾画了一张场景的草图,就连最小的水坑、水流都仔细、认真地标记出来,随后在草图的下方注明了时间。房间里的光线慢慢变亮,光秃的灯泡惊恐地将灯光洒在天花板上。医生撑着身子站起来,从裹着的毛毯里钻出来,关掉电灯,随后回到原位重新坐好。他从摆在椅子左边的一只大纸箱里掏出鱼罐头和奶酪。奶酪上有一处已经发霉,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将奶酪扔进跟前的垃圾筐里。他打开罐头,慢条斯理、仔仔细细地嚼了几下,然后才咽到喉咙里。之后,他又一扬脖子,把刚倒好的一杯帕林卡酒一饮而尽。他已经不觉得冷了,但还是想裹着毯子再待一会儿。他把书摊在大腿上,迅速斟满酒杯,继续阅读。我们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庞蒂期时代结束时,当大平原的海水大多已经退去,出现了许多浅水湖,就像今天的巴拉顿湖,在浪涛的拍击中风和水合力施威,造成了无数的毁灭与变化。这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难道是预言或地质历史吗?医生恼火地自言自语。他继续翻阅。同样就在这个时期,大平原的整个地区也开始上升,因此,湖水溢出,流淌,也流到远处的地区。若没有海底平原的这种极度缓慢的上升,我们就无法解释蒂萨河[11]水系里莱万泰湖泊群的迅速消失。在莱万泰的湖泊消失之后,在更新世时代,曾经的内陆海已经只剩下很小的湖泊、沼泽和湿地了……在贝恩达博士这本在当地出版的书中,文字内容听起来根本就不令人信服,论据不足,逻辑推理也经不住推敲,因此让人感觉不是一部正经的论著,作者对这个话题只是一知半解,就连专业术语的使用也含混不清,但是即便如此,在他阅读的过程中,在他脚下和周围的这片貌似坚实、无垠的大地的历史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这位不知名作者的写作风格晦涩枯燥,他既不能也不想从那些用现在时态撰写的文字中准确地弄清:他捧在手里的这本书写的到底是对人类灭绝后的预言,还是他所生活的这个地球的历史。意识似乎向他的想象施加了魔法,他幻想眼前的农庄和周围地区丰饶、多产的沃土在千百万年前被大海覆盖……在这个地方,海洋和陆地不时地交替,突然——与此同时,他认真地记下,身材短粗、走路摇晃的施密特满脸雨水,穿着一双因沾满泥沙而变得很沉的靴子出现在从塞凯什方向通来的公路上,之后他行色匆促,仿佛害怕被人看到似的,从后门溜进了屋子里——沉浸在波涛汹涌的时间里,他冷静地意识到自己像斑点一样渺小的存在:他看到自己毫无防卫、无可奈何地像受难者一样站在这个滚动的地球上,他的出生与死亡的弧线脆弱地呈现在惊涛翻卷的大海与雄壮崛起的山峦之间喑哑无声的激战中,他仿佛感觉到了在他那副坐在椅子里的臃肿肥胖的躯体下的微微震颤,这说不定就是下一次大洪水来临的预兆,仿佛是对完全徒劳的逃跑的警告,在无法抗拒的大毁灭中他自己也在劫难逃,他看到自己混在兽群之中,跟着由麋鹿、狗熊、兔子、狍子、老鼠、昆虫和蛇、狗、人组成的恐怖而疯狂的逃亡大军一起绝望地奔逃——诸多毫无目标、毫无意义的生灵正冲进令人难以理解的共同毁灭之中,在他们头顶疲惫不堪、纷纷坠落的飞鸟已是唯一可能幸存的希望。他用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在心里粗略拟定了一项计划,或许他最好放弃此前的各种实验,这样可以将节省下来的精力用于“摆脱的愿望”上,戒除食物和烟酒,用沉默替代为事物命名的长期折磨,几个月后,也许一两周后,他就能借此获得一种完全可以兑现的生活,而不是在身后留下一堆让他不得不在迫切呼唤他自己的终极沉默中悄然解决的问题;但是他很快就觉得这一切滑稽可笑:这只不过是出于恐惧和萌发自尊感的脆弱,他略感惊惧地喝干已经倒好的帕林卡酒,然后马上重新斟满,因为空酒杯总会让他感到有些不安。之后,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继续写道: “弗塔基小心翼翼地溜出门来。等了一会儿。随后敲门,喊了一句什么,重又急匆匆地进屋。施密特夫妇没有出来。校长拎着垃圾桶走到房后,克拉奈尔夫人在门口朝外张望。我累了,我要去睡觉。今天是几号?”他将眼镜推架到额头,放下铅笔,揉了揉被夹红的鼻翼。屋外,在倾盆的暴雨里,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斑影和一个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树冠,在闪电的间歇不断响起的隆隆雷声里,他注意到从远处传来的痛苦、刺耳的狗叫声。“好像有人在虐待它们。”他看到几只被捆着腿吊起来的狗,一个变态的年轻人正在一座小屋或窝棚的角落用燃烧的火柴燎它们的鼻子;他竖起耳朵细听,继续记录。“现在好像停止了……现在叫声又变大了。”然而,几分钟后,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听见了这痛苦的哀号。也许,这只不过是他经过长达多年、令人疲惫的工作而获得的某种能力,能够从轰隆的雷声里听到那些在某种程度上保存在时间中的过去的哀号(“痛苦不会不留痕迹地彻底消失。”他暗自希望。),现在,就像雨水击打尘埃。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其他的声音,听到呻吟、哽咽、失声的人的抽噎,紧接着,听到撕心裂肺、痛苦欲绝的哭泣——仿佛将屋外挺拔的树木和房屋变成了斑点——时而清晰,时而跟倾盆而下的单调雨声混杂到一起。“宇宙日益衰败。”他在他的日记本里写道,“我的听力越来越差。”他看了看窗外,喝干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但是这一次他忘了马上重新斟满。他感到浑身发热,额头和粗壮的脖颈上冒出一层冷汗,他感到有些眩晕,在心前区感到有一点疼痛,更准确地讲,感到紧张的抽搐。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自从昨天夜里一声从不远处传来的尖叫将他从短暂、不安、失眠的几个小时浅睡中惊醒,他就一直不停地喝酒(放在他右边的酒坛子里只剩下够他喝一天的帕林卡酒),而且,他几乎什么食物都没有吃。他起身想去厕所解手,但扫了一眼在门口堆成了山的垃圾,他又改变了主意。“等会儿再尿吧,不着急。”他大声地说,但是并没有坐回去,而是贴着桌子走了几步,走到对面的墙根下,希望这一股“憋胀感”能有所减轻。淋漓的汗水从他的胳肢窝下顺着肥胖躯体的两侧像溪水一样地涓涓流下: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虚弱不堪。在他走动的过程中,毯子从他的肩膀往下滑,他感觉没有气力抓紧它。他坐回到扶手椅里,又斟满了一杯酒,因为他觉得酒精会对他有所帮助;他是对的:几分钟后,他的呼吸重又变得轻松,也不再那么厉害地冒汗了。打在窗户玻璃上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决定暂时停止监视工作,稍微休息一会儿;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错过,因为即便“最小的噪声,最轻的声响”——这种时候,就连从他体内传出的心脏、大脑或肠胃运转的细微声响——都会立即引起他的注意。很快,他沉入了焦虑不安的梦乡。熟睡之前,一直攥在他手里的空酒杯滑落到地上,但是并没有摔碎;他耷拉着脑袋,嘴角流着口水。仿佛一切都在等待这一个时刻:房间里突然变得昏黑,仿佛有一个人站到了窗前;墙壁、天花板、门、窗帘、窗户和地板的颜色也都变暗,医生额头上蓬乱的发绺、短粗手指上的指甲突然加快了生长,桌子和椅子咯吱作响,在这场鬼祟的叛乱中,连房屋本身也微微沉陷;在后墙根,蒿草开始以疯狂的速度生长,被随手乱扔、纸页皱巴的本子试图通过几下猛烈的抖动将自己抻平;顶梁咔吧咔吧地发出声响,耗子在过道里更加大胆地窜跑。他头昏脑涨、满嘴怪味地惊醒过来。他不知道几点钟了,只能进行猜测;昨天晚上他忘记给那块以结实著称、防震、防水、防冻的“火箭牌”手表上弦了,现在,这块表的指针停在了刚过十一点的位置上。背上由于出汗,湿透了衬衫,他感到阵阵发冷,头晕,头疼,尽管并不是那么明确,不适感似乎集中在他的后脖颈。他往杯子里倒满帕林卡,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判断错误:剩下的酒并不够他喝一天的,只够他喝几个小时的。“我得进城一趟,”他烦躁地暗想,“我得到哈巴狗那里去打一瓶酒。但是公交车没有了!假如雨停了的话,我步行也可以去。”他朝窗外望了一眼,沮丧地看到,路上积水很深,已经没办法行走了。假如他不走老路而走砾石公路的话,那么即使走到明天早上他也不可能走到那里。他决定先吃一点中午饭,等一会儿再做决定。他又打开一盒罐头,身子前倾,开始用勺子挖着吃。他刚刚吃完,想再写一段描写雨水已经淹没了土沟和道路的场景的话,并跟黎明时的情况做一下对照,看看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是就在这时,从房门那边传来一些响动。有人在锁眼里摆弄钥匙。医生放下笔记本,不悦地靠在椅背上。“您好,医生先生!”克拉奈尔夫人话声未落,已经站在了屋门槛边。“是我。”她说,她知道自己得等一会儿;果然,医生现在也不忘用冷酷、缓慢、细致的眼神重新审视对方的面孔。克拉奈尔夫人胆怯、不解地忍受着(“让他看个够吧,既然他那么喜欢看我的话,那就让他看个够吧!”她跟家里的丈夫说。),随后在医生的招呼下,朝他跟前走了两步。“我来这里是因为,您看,天下这么大的雨,中午我跟我丈夫说,这雨不会很快停的,之后还会下大雪的。”医生没有应声,闷闷不乐地盯着前方。“我跟我丈夫讲,反正我也不能进城去了,因为直到开春都不会有长途汽车,所以我们想,您应该跟酒馆老板说一下,他们有汽车,一次可以多拉回来一些,一次可以买回够您用两三个星期的货,这是我丈夫说的。然后,等到开春咱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医生呼呼喘着粗气。“这么说,您不想再继续为我工作了?”克拉奈尔夫人显然已经做好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她说: “我怎么会不想继续工作?想来,医生先生非常了解我,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您也看到了,现在是雨季,长途汽车停运了,这个情况您也很清楚,我丈夫说,您会理解的,难道让我步行进城吗?另外,这对您来说也更划算,一次可以买回更多的东西……”“好吧,克拉奈尔夫人,您可以走了。”妇人抬腿朝门口走去。“那就请您跟他说一下,跟小酒馆的……”“回头我愿意跟谁说就跟谁说!”医生恼火地冲她喝道。克拉奈尔夫人走出屋去,但在走廊里没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 “哟,你看,我都忘了。这是钥匙。”“钥匙怎么了?”“我把钥匙给您放到哪儿?”“您爱放哪儿就放哪儿。”克拉奈尔家跟医生是邻居,所以他只能观察很短的时间,他看着妇人吃力地拔着挂满污泥的靴子往家走。他从一大堆本子里翻出标有克拉奈尔夫人字样的笔记本,提笔写道: “K辞职了。不再担负采购工作。我去找酒馆老板。去年秋天还没任何问题,她没有在乎过下雨或步行。她一定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她看上去神色有一点惊慌,但是语气很坚定。她肯定准备做什么。但这该死的家伙想做些什么?”整个下午,他一直在翻看前几个月写的关于克拉奈尔夫人的记录,但是心里疑惑不解;也许他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也许发生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这个妇人整天待在家里做白日梦,现在把事情弄混了。医生对克拉奈尔夫人的厨房早就很熟悉了,他对那个总是烧得很热的狭小洞穴记得非常清楚,他知道,这样闷热、恶臭的狗窝无疑是滋生异想天开的孩子式计划的最佳温床,有的时候,会像蒸锅一样蒸发出愚蠢透顶、荒唐不经的欲望。显然,现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蒸汽顶起了锅盖。之后,就像已经发生过许多次那样,克拉奈尔夫人会在第二天早上带着理智而苦涩的眼神登门找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挽回自己前一天的过失。雨,时而变小一些,但是很快重又砸落下来;毫无疑问,克拉奈尔夫人说得很对,这真的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医生回想起去年的秋季,还有之前的那些年,他知道,现在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间歇性的阳光只会持续短短几小时,顶多不超过一天,此外便是没完没了的倾盆大雨,一直会下到霜冻;道路会变得无法行走,他们将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与城市隔绝,与铁路线隔绝;由于秋雨不断,土地变成了泥沼的海洋,动物逃到了塞凯什尽头的森林里,躲进霍克梅斯庄园狭长的树林或维因海姆庄园杂草丛生的花园里,泥泞吞噬掉所有的生命,使得植物腐烂,除了没到小腿肚的泥水之外什么都不会留下,直到夏天,车轮都会陷在泥沟里。浮萍、莎草、芦苇长进了泥沼和周边的污水塘,在晚上或黄昏,月光照在上边闪闪发光,就像在野土上长了许多只小眼睛,它们睁着银白色的瞎眼朝天空张望。哈里奇夫人从窗前走过,穿过马路走到街对面,轻轻敲了敲施密特家的窗户。几分钟前,他似乎断断续续地听到从哈里奇家那边传来的说话声,因此他想,肯定是哈里奇出了什么问题,身材瘦高的哈里奇夫人过去请施密特夫人出面帮忙。“毫无疑问,哈里奇又喝醉了。这个妇人神色紧张地在跟施密特夫人解释着什么,施密特夫人一副吃惊或震惊的样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对方。具体的情况我看不大清楚。校长也从屋里出来,在追他的猫。随后,他在胳肢窝下夹着一架放映机,动身朝文化馆方向走去。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出了门,没错,那里将要放映电影。”他又倒了一杯帕林卡酒,点燃一支烟。“人们都这样行色匆匆!”他喃喃自语。夜幕降临,他站起身来想去开灯。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但他还是能够摇摇晃晃地摸到开关那里。他打开灯,但是要回到椅子那里,他实在一步都迈不动了。有什么东西将他绊倒,脑袋重重地撞到墙上,他摔倒在电灯的开关下。当他重新恢复了意识,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感到自己的额头在涓涓地流血。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原位。“看来我醉得很厉害。”他想,随后喝了一小口帕林卡酒,因为他现在不想抽烟。他出神地盯着前方发愣,很难恢复到清醒的意识。他整了整披在肩上的毛毯,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屋外漆黑的暗夜。尽管帕林卡酒使他的大脑变得迟钝,但他还是能够感到自己的体内有“各种各样的疼痛”试图钻进他的意识层,然而他并不想意识到它们: “我的头被磕了一下,仅此而已。”他想起下午跟克拉奈尔夫人的交谈,试图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下一步他该怎么办?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他不能够出门,但是帕林卡酒的存货有限,需要补充。他不愿意去想该怎样补上克拉奈尔夫人的缺空——如果她不回心转意的话,医生将陷入无助的境地,因为他不仅只是在采购食物方面需要人帮助,家里还有一些虽然不多但也必须要做的琐碎家务需要找人来做,这根本不是一项容易的任务;暂时他只能试着制订一个可能实现的方案,在不守株待兔的情况下(明天必须让克拉奈尔夫人跟酒馆老板取得联系),怎样才能以某种切实可行的方式搞到足够的酒,直到这个问题获得“终极解决”?显然,他要跟酒馆老板谈一谈。但是,他怎么才能跟他联系上呢?他应该通过谁与他取得联系?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想都没想自己亲赴酒馆的可能性。可是,后来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好别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因为酒馆老板肯定会把酒稀释,事后宣称: “我不知道这是医生先生订购的酒。”他决定稍微等一小会儿,积攒一些气力,之后才能够动身上路。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用手帕蘸了一下水罐里的水,擦了擦头上的伤口。尽管这并没能使他的头疼减轻,但他还是没敢冒险翻找药物。他想,如果自己睡不着觉,至少打一个小盹儿,他一次又一次地使劲揉搓因惊惧而睁得很大的眼睛。他用脚向外踹了一下那只放在桌下的真皮旧手提箱,从里面抽出几本外国杂志。这些杂志就跟他的书一样是随机购买的,来自一家罗马尼亚小城的旧书店,是一个自称祖先来自施瓦本地区[12]施瓦尔岑费尔德镇的犹太人卖给他的。有一年冬天,由于城里的旅游旺季已经过去,这个犹太人不得不暂时关上店门,到周围的大小城镇走街串巷做买卖。这种时候,他总不会忘记去造访医生,他很尊敬医生,认为他是一位“有文化的名人”。医生并不怎么看杂志里的文字,只是翻看图片消磨时光,现在也是如此。他最喜欢看那些关于亚洲战争的战地摄影报道,这在他看来一点都不遥远,也没有什么异邦情调;他坚信这些照片是在附近什么地方拍摄的,这种时候,他非常希望能够看到这张或那张熟悉的脸;这种时候,他会花很多的精力来辨识它们。他按照等级顺序将那些照片规整好,只需用一个熟练、果断的动作就能找到他最喜爱的照片。尤其是——尽管每隔一段时间,等级顺序会发生改变——有一张照片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力:一支庞大的、衣衫褴褛的队伍在一片沙漠般的荒野里蜿蜒前行,在他们身后是一片笼罩在硝烟和火光之中的天塌地陷、千疮百孔的城市废墟,在他们的前方有一块巨大、可怕的虚斑。这张照片特别强调了一架位于照片的左下方、看上去格外醒目的军事观察仪。他认为这张照片很值得关注,因为它以巨大的自信、深邃的洞察力展现出了一段运转良好、“称得上英雄业绩的研究史”;他想象自己站在那架观察仪后,以观察者和被观察物之间的最佳距离,带着精细准确的观察目的,站在那架他不知多少次幻想自己站在其后的观察仪后,用一个果断的动作按下照相机快门。就在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看着这张照片;尽管他对照片上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但是无论他多少次拿起它,还是希望能够发现新而又新的、至今为止尚未被发现过的细节。就算他戴着眼镜也无济于事,不知怎么回事,现在他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把杂志放了回去,在出发前喝了“最后一口”。他费力地穿上毛皮衬里的冬大衣,将毛毯叠好,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家门。清爽、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和笔记本,整了整宽檐的呢子礼帽,略带犹疑地朝着磨坊方向走去。他本来可以抄近路去小酒馆,但那意味着他必须先从克拉奈尔家门前经过,然后再经过哈里奇家,更不要说,他肯定会在文化馆或发电站附近碰到“某头蠢驴”,那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应付那些伪装成狡黠、粗俗的问候和寒暄的令人作呕的好奇心。在泥沙里行路非常困难,更何况,在黑暗中他几乎两眼一抹黑,然而等他穿过自家的后院走上通向磨坊的小路时,或多或少地找到了自己,但他还是没有恢复平衡感,走路的时候身体摇晃,蹒跚不稳,结果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一步没有估算好,就会撞到树上或绊到低矮的灌木丛里。他呼吸急促,胸脯起伏,下午他感到的心绞痛感并没有完全消失。他加快脚步,想尽快赶到磨坊里躲避风雨,他不再尝试绕开埋伏在小路上的水洼,需要的话,他会一脚踏进没脚踝的积水里,他的靴子里泥水流淌,毛皮衬里的冬大衣变得越来越沉重。他用肩膀顶开磨坊沉重的大门,坐到一只木箱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很久。他感觉到脖子上的青筋剧烈地搏动,两腿发麻,双手颤抖。此刻,他站在一幢废弃建筑物的底层,上面还有两层楼。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建筑物内,凡是能用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高大、黑暗、干燥的磨坊里响着空空的回声;在大门右边放着几只装水果的包装箱、一个功能不明的铁槽和一个写着“灭火!”字样、做工粗糙、里头并没有沙子的木头箱。医生脱下靴子,拽下袜子,拧了一下袜子里的水。他找到香烟,但被淋湿了的烟盒里没有一支能抽的烟。大门后的灯没有关,投射出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一块地和几个木箱,像从黑暗中映出的几块斑影。他似乎听到老鼠乱窜的窸窣声。“这里有老鼠?”医生吃了一惊,朝向磨坊的深处走了几步。他戴上眼镜,眨着眼睛,出神地盯着漆黑的深处。但是,他没再听见窸窣的声响,他又回到大门口,穿上袜子和靴子。他在大衣的下边试着划火柴,希望火柴能够点燃。他试了一会儿,果真划着了一根,借着抖动的火苗的光亮,在离大门旁边三四米远的对面墙上,隐约可以看到通向楼上的几层台阶。他朝楼上走了一两步,但是并没有特别的目的。火柴棍很快燃尽了,他既没有情绪,也没有必要再费劲地划着一根火柴。他在黑暗中站了一小会儿,摸了摸墙壁,正要掉头下台阶,准备踏上通向小酒馆的路,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窸窣的声响。“还真有老鼠。”听起来,这窸窣的响声传自很远的地方,好像是从顶楼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他用一只手扶着墙,开始沿着楼梯向上爬,还没迈出几步,噪声变得越来越大。“这不是老鼠。像是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当他走到楼梯拐弯处时,声音仍旧很小,但可以清楚地听出是断断续续的对话。在中间那层楼最里面的位置,大概距离有二十到二十五米远,医生目瞪口呆地看到有两个女孩坐在地上,围着一堆殷殷燃烧的柴火。火光清晰地照亮了她们的面孔,在高大的天花板上投下巨大、抖动的阴影。看得出来,两个女孩谈得十分投入,但她们并没有聊别的,只是在聊燃烧的木柴,不时失神地盯着忽明忽暗、忽高忽低的火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医生大声问道,并朝她们走过去。两个女孩受惊地从地上跳起,随后,其中一个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哟,是您吗,医生先生?”医生走到火堆前,坐到地上,坐在两个女孩中间。“你们要不介意的话,让我也稍微暖和一下。”他说。两个女孩也坐回到火堆旁,将腿盘坐在屁股底下,轻声地笑了。“你们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抽?”医生问道,目光并没从火焰中移开,“我的烟被雨淋成了海绵。”“当然可以,您尽管抽,”其中一个女孩应道,“烟就在您旁边,在那儿,在您脚边。”医生点燃一支烟卷,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您知道,这雨,下个不停,”其中一个女孩解释说,“我们也正因为这个才躲在这儿,玛丽和我,刚还在抱怨没有活儿干,唉,近来商店的生意不好(她说完沙哑地大笑起来),所以,您知道,我们躲在这里烤火。”医生转了一下身子,好让另一侧身体也变暖和些。自从放走了老大之后,他再没见过霍尔古什家的两姐妹。他知道她俩整天都泡在磨坊里,心不在焉地等着“客户”推门进来,或小酒馆的老板通知她们。很少有人来这个村子。“我们觉得,没有意义这样等下去。”霍尔古什家的大女儿继续说,“您知道,有好多次都是这样,今天刚来一个,明天又来一个,可他们只是坐在这儿,该死的,什么也不干。有的时候,我们俩恨不得抱在一起,因为我们俩都很冷。我们孤独地等在这个鬼地方,非常害怕……”霍尔古什家的二姑娘嗓音嘶哑地大笑起来: “没错,我们非常害怕!”她像小姑娘似的调皮地又补充了一句,“孤独地等在这个鬼地方,太难受了。”这句话话音刚落,姐妹俩都发出尖声的短笑。“我还能再抽一支吗?”医生沉着脸问。“当然可以,抽吧,我们的烟谁都可以抽,怎么会偏偏不让您抽?!”霍尔古什家的二姑娘笑得更厉害了,她模仿姐姐的嗓音重复说: “怎么会偏偏不让您抽?!这句话说得好正经,你这句话说得真好!”随后,她们突然止住了沙哑的笑声,神情疲惫地盯着火焰。暖洋洋的篝火让医生觉得很舒服,他决定留下来再待一会儿,将衣服烤干,把身子烤透,然后再动身去小酒馆。他慵懒地望着火光,呼吸时微微打着呼哨,霍尔古什家的大女儿打破了沉默,她的嗓音疲惫、嘶哑而苦涩:“您知道,我已经过了二十岁,她不久也将满二十岁。在您没来之前,我们就在谈论这个,实在想不通,我们怎么会到这样的境地。有时候,这所有的一切真令人厌倦!您知道我们能攒多少钱吗?!这个您能够想象吗?!唉,有时候我真想杀人,这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医生默不作声地盯着火焰。霍尔古什家的二姑娘神情淡漠地盯着前方,两只脚叉开,双手撑在身后默默地点头。“我们要养活那个小孽种,那个更加白痴的小艾什蒂,更不用说我妈妈了,她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抱怨这个抱怨那个,问我们把钱藏到哪儿了,让我们把钱交出来,除了钱,就是钱,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他们居然能抢走我们的最后一条内裤,我说的是真话,一点都不夸张!我们早晚有一天要到城里去,永远离开这个肮脏的猪窝……您要是能亲耳听到她对我们的叫嚷就好了,我们真是受够了!……她总是动不动就训我们,骂我们,训我们,问我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所以……我们对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厌倦。我说得对吧,玛丽?我们感到非常的厌倦!”霍尔古什家的二姑娘挥了下手说: “算了,别再说了,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要不走,要不留下!并没有人会拦着你,没有必要抱怨别人。”她姐姐立刻嚷了起来: “你想让我走,是吧?你希望我从这里滚蛋,是吧?你以为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就能过好日子了!别做梦了!如果我走,你也得走!”妹妹朝姐姐做出一副鬼脸: “好了,别再没完没了地抱怨了,你再说我就要哭了!”霍尔古什家的大女儿又火了起来,但还没等她嚷出来,她的话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噎了回去。随后,他们一声不响地坐在殷燃的火旁,默默地抽烟。“没关系,玛丽,我们马上就可以弄到钱,就在今天,就在这里!”姐姐率先打破了沉默,“嘿,你看着吧,这里马上会发生什么!”妹妹恼火地转向她说: “他们早就应该赶到这儿了。估计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这我可以感觉到。”“算了吧,你就别惦记着他了。我了解克拉奈尔,了解其他所有的人。一到这里,就跟狗一样吐着舌头追你要食吃,每次都这样,现在也不会例外。只是,你不会把所有的钱都告诉他吧?!”医生抬起头来问: “你们在说什么钱呢?”霍尔古什家的大女儿不耐烦地快速挥了下手: “哦,这跟您没关系,您烤您的火,亲爱的医生,您用不着为别人的事操心。”医生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要了几支香烟和一根干火柴,起身走下了楼梯。他稳稳当当地走到磨坊门口,斜落的雨水透过门缝潲进来。头疼稍微好了一些,也已经一点都不晕了,只是胸口还有些憋闷,没有彻底缓解。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现在他完全可以头脑清晰地沿着小路往前走。就他的身体状况而言,他走得很快,疾步如飞,只偶尔被蒿草或灌木绊一下脚;他歪着脑袋往前走,以免雨水直接打在他的脸上。几分钟后,他站到了过去用来称量谷物的小屋的房檐下,但他没有停顿,继续急匆匆地赶路。无论前面还是身后,到处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他大声地咒骂克拉奈尔夫人,肚子里策划着各种各样的复仇计划,但转眼又都抛到了脑后。他又累了,有时候觉得要立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不然他会瘫倒在地。他拐上通向小酒馆的砾石公路,他暗下决心,现在不可以停下来休息,他要一口气走到那里。“还有一百步,不会更远,就只剩下这一点路了。”他鼓励自己。从小酒馆的门和小窗户里投射出唤起人希望的那种光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那是唯一引导他前行的目标。灯光已离得非常近了,但他突然感觉到,他紧盯着的那点光亮好像不仅没有越来越近,反而离他越来越远。“没有关系,这只是因为我身体不舒服的缘故。”他自己说服自己,并且稍稍停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天,狂风将雨水刮到他脸上,他感觉到现在需要帮助。不过,突然袭来的不适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从砾石公路上拐下来,转眼站到了酒馆门前,这时候,从门洞里传出一个羸弱的声音: “医生叔叔!”这是霍尔古什家最小的孩子。小艾什蒂抓住了他的大衣。她麦秸色的头发和长到脚踝的羊毛衫已经被雨水淋透了。她耷拉着脑袋,抓着医生的大衣,感觉并不像是在取悦他。“你想干吗?是你吧,小艾什蒂?”小女孩并没有回答他。“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医生感到很吃惊,随后不耐烦地试图摆脱掉她,但是小艾什蒂抓住他不放,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嘿,放开我!怎么回事?!你妈妈在哪儿呢?!”医生抓住小姑娘的手,女孩突然将手抽开,但立即抓进了医生的袖口。她继续默默地站在那儿,耷拉着脑袋。医生烦躁地推开小艾什蒂的胳膊,甩开她后,自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倒霉的是,他一脚踩到一件农具上,他的手在空中乱抓也无济于事,直挺挺地摔倒在了泥地里。小女孩吓了一跳,立即跑到小酒馆的窗前,从那里看着他,并且做好了逃走的准备。巨大的身躯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朝她走来。“过来!马上到我这儿来!”小艾什蒂的手抓着窗台,随后用力一推离开了窗下,迈开罗圈腿,惊慌失措地跑上了砾石公路。“我怎么这样倒霉!”医生愤愤地嘟囔说,然后冲着小姑娘的背影大喊,“我怎么遇到了你这个扫把星!你往哪儿跑?!站住,你给我站住!马上给我回来!”他束手无策地站在小酒馆门前,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去办自己的事情,还是追那个孩子?“她妈妈在这里酗酒……她的姐姐们在磨坊里当婊子,至于她哥哥……鬼知道此刻他正在城里撬哪家商店,这小家伙则穿着一件单衣在这里乱跑……莫非老天爷在惩罚他们!”他走上砾石公路,冲着黑暗大声吼道: “艾什蒂,回来!我又不会打你!你疯了吗!马上给我回来!”没有回答。他随后追去,心里愤愤地想,自己根本就不该离开家门。他浑身都被淋透了,话说回来,他本来就感觉身体不舒服,现在又加上这个又怪又倔的疯丫头!……他感觉自打从家里出来,遇到了太多奇怪的事,现在所有这些事都在他的脑袋里搅成了一团。他苦涩地暗想,这所有的一切,所有这些通过许多年漫长的时间和“苦涩的”奋斗建造起来的一切,都是这样的脆弱不堪;他怀着更加强烈的复仇之心,看到自己——尽管有一副魁伟、强壮的躯体——现在也正濒临崩溃:看啊,只是走了一小段路到酒馆(“而且我还在路上歇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这都算不上一段多长的距离,可是你看,现在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憋闷,两腿发软,身体耗尽了全部的气力,最糟糕的是,他毫无意识、慌里慌张、不知所措地被从这里卷到那里,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现在为什么要在砾石公路上,在瓢泼大雨中追一个又在发疯的小丫头。他冲着女孩大概跑去的方向又吼了一声,随后怒气冲冲地站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再怎么追也不可能追上她。现在,终于到了他该调整一下自己的时候了。他转过身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离开酒馆跑了这么远!他抬腿刚走了几步路,有那么一瞬,他感到眼前的世界昏天黑地,感到他的两腿滑进了泥里;在一个非常短暂的刹那里,他意识到摔到了地上,滚进了泥沟,随后失去了知觉。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苏醒过来。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躺在这儿,满嘴是泥,泥浆的土腥味让他感到恶心。他的大衣也满是泥水,由于天气寒冷和雨水浸泡,他的两条腿麻木僵硬,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从霍尔古什家的姐妹俩那里要来的三根烟卷——为了避免被雨水打湿,他一直紧紧地攥在手里——居然完好无损。他把烟卷迅速揣回兜里,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他的腿在陡峭的泥沟侧壁上一次次打滑,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他才终于成功地重又爬回到砾石公路上。“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就在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闪念使他惊恐万状地抓住自己的胸口。他感到极度疲惫,他知道,他应该尽早去医院。然而,大雨使得他的计划变得绝无可能,雨一直在下,下个不停,一阵又一阵以倾斜的角度落在公路上。“我必须休息一下。找一堵墙,还是回到小酒馆?不行,我还是找个别的地方吧。”他离开砾石公路,躲到不远处的一株老槐树下。他收起两腿垫在身下,这样一来,他就不会直接坐在地上了。他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两眼发呆地望着前方。他就这样坐着,不知道过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东边的地平线逐渐变亮。医生疲惫不堪地怀着某种模糊的希望,注视着远处那片被光明无情笼罩的乡村大地。对于现实,他心里既希望,又恐惧。他很想躺在一间温暖、亲切的房间里,在皮肤白皙的护士们的注视下,一勺勺地喝滚烫的肉汤,喝完之后,他转身冲墙。他注意到在修路工的工棚那边,有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他们离他很远,远得令人绝望;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能看到他们,看到一个瘦小的孩子正兴奋地跟另一个人解释什么,第三个人则在几米之外跟着他们。当三个人终于走出了地平线,他认出了他们,并且试着冲他们呼叫,但他的声音被疾风吹走,被雨水冲刷,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继续往前走,朝小酒馆走去。当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两个据传已经死掉了的大牌流氓时,他当即忘掉了所有的一切;他的腿开始刺痛钻心,喉咙干裂。晨曦中,他沿着砾石公路往城里赶,不想再掉头去小酒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脑子里装满了心事,一阵接一阵刺耳的噪声把他吓得心惊肉跳。一群乌鸦不动声色地尾随着他,让他感觉十分恐怖,始终没有偏离他的视野。下午,他走到了艾莱克岔路口,这时候,他连爬上马车的气力都没有了。在回家途中的凯莱曼不得不把他拽上马车。当他在车夫座位后被雨水淋湿了的稻草堆上躺下后,感到如释重负,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售票员在驱动马车时说的那句责备话: “医生先生,您不该这样!您真不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