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 他们来的消息

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阵钟声惊醒。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败了的霍克梅斯庄园的公路边,可是那座小教堂不仅没有钟,就连钟楼都在战争时期倒塌了,城市又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从那里传来任何的声响。更何况:这清脆悦耳、令人振奋的钟声并不像是从远处传过来的,而像是从很近的地方(“像从磨坊那边……”)随风飘来。他将胳膊肘支在枕头上,撑起上身,透过厨房墙上耗子洞般的小窗口朝外张望,窗玻璃上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幽蓝色的晨幕下,农庄沐浴在即将消遁的钟声里,依旧喑哑,安然不动,在街道对面,在那些彼此相距甚远的房屋中间,只有医生家挂着窗帘的窗户里有灯光滤出,那里之所以能有光亮,也只是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主人已经许多年不能在黑暗中入睡了。弗塔基屏住呼吸,生怕漏掉哪怕半声正朝远处飘散的铿锵声响,因为他想弄清楚这阵钟声到底来自何处(“你肯定是睡着了,弗塔基……”),所以他绝对不能漏掉任何一点声响。他一瘸一拐地踩着厨房冰冷的地砖,迈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柔软猫步走到窗前(“难道没有一个人醒着?没有人听到?难道除了我,谁都没有听见吗?”),他推开窗户,探出身子。清冽、潮冷的空气扑面袭来,他不得不闭上一小会儿眼睛;公鸡的鸣叫、远处的狗吠和几分钟前刚刚刮起的凛冽刺骨的呼啸寒风使周遭变得更加沉寂,不管他怎么竖起耳朵都无济于事,除了自己沉闷的心跳声外,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仿佛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半梦半醒的魂灵游戏,仿佛只是“……有谁想要吓唬我”。他忧伤地望着阴郁的天空和被蝗灾泛滥的苦夏烤焦的残景,突然在同一根槐树的枝杈上看到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他似乎突然理解了,整个事件在岿然不动的永恒球体内,也只不过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在混乱无序中诱唤魔鬼的良知,经营出一个优势地位,将疯癫伪造成生活的必需……他看到自己被钉在自己摇篮与棺椁的木十字架上,痛苦地挣扎了一下,最后,随着干净利落的一声判决,他被赤条条地——既无封爵也无授勋地——交到洗尸人手中,交给一边忙碌一边大笑的剥皮工,在那里,人们必须毫无怜悯之心地直面人的际遇,不存在任何一条小径可以让人死而复活,因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就连这个事实也将会明白,自己的整个一生都注定要被骗子操纵,他们事先早就在纸牌上做好了记号,最终不仅收缴掉他最后的武器,还剥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找到归途的希望。他朝侧面扭过头,望了望坐落在村子东边的那几栋曾经红红火火、现在已经荒芜了的废弃建筑物,这时他苦涩地注意到,红肿的旭日射出的第一道曙光投照在一座顶无片瓦、摇摇欲坠的农舍房顶的木梁之间。“我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我绝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他重又钻回到被窝里,将头枕在胳膊上,但是不能够闭上眼睛——与其说他被那阵闹鬼似的钟声给吓住了,不如说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这可怕的喑哑,因为他感觉到从现在开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一切全都静止不动,连他自己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这样,一直到他周围沉默的物品突然开始了某种令人心烦的对话(餐具柜咯咯吱吱,平底锅叮叮当当,一只瓷盘溜回到原位),这时候他突然翻了个身,背向从施密特夫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伸出一只手摸索放在床边的水杯,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他以这种方式摆脱了自己孩子气的恐惧;他叹了口气,抹了一把冒汗的额头,他知道施密特和克拉奈尔现在可能刚把牲畜圈到一起,从塞凯什赶到坐落在村子北部的农庄牛栏,之后,他们终于能够在那里领到全村人辛辛苦苦挣来的八个月的工钱,再从那里步行回家,怎么也得花上几个小时;他决定再试着睡一小会儿。他闭上眼睛,翻身侧卧,伸出胳膊将妇人搂到自己的怀里,就当他差不多刚开始打盹,他又听到了钟声。“上帝啊!”他掀开被子,但是就在他长了硬茧的赤裸脚掌触到厨房地砖的那个刹那,钟声突然停止了,好像(“有谁给出了一个信号……”)……他佝偻着身子坐在床沿上,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并绞在一起,这时候他的视线落到了那只空杯子上;他的喉咙干燥,右腿刺痛。他既不敢躺回去,也不敢站起来。“我最迟必须明天出发。”他用眼睛仔细扫视了一遍厨房里还可能派上用场的物品,望了望被烧焦的油脂和食物残渣弄得脏兮兮的炉灶、塞在床下的那只断了提手的篮子、瘸了腿的桌子、挂在墙上的那幅落满一层尘灰的圣像画和几只深口的平底锅,最后,他将视线转向已经透进晨光的小窗户,看见弯弯曲曲伸到窗前的光秃秃的槐树枝、哈里奇家凹陷的房顶、歪斜的烟囱和滚滚的浓烟,他自言自语: “我必须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就走!……最迟明天。明天早上。”“哎哟,我的天哪!”躺在他旁边的施密特夫人突然惊醒,大声叫道;她用疑惧的目光在昏暗中环视了一圈,一脸惊恐,坐在男人身边喘着粗气,不过当她看到屋里的一切都熟悉依旧,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一头躺回到枕头上。“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吧?”弗塔基问。施密特夫人始终睁着受惊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天花板。“上帝啊,简直太可怕了!”她又叹了口气,将手捂在心窝上,“唉,怎么会梦到这种事!……我说了你都不会相信……我坐在里头,坐在里屋……突然有人敲窗户。我根本不敢开窗户,只是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窥视。我只看到了他的后背,因为他正在使劲地摇门把手……我看到他的嘴,他在大吼大叫,鬼知道他在嚷什么……他胡子拉碴,两只眼珠子像是玻璃做的……太可怕了……后来,我突然想起,晚上我只转了一下钥匙,但是我清楚,等到我爬起来冲到门口,肯定已经迟了……所以,我赶快撞上了厨房门,但是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到,我没有钥匙……我开始大喊,可是从我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后来……我就不记得了……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但是……哈里奇夫人突然透过窗户往屋里看,并且咧着嘴笑……你知道她咧嘴笑的样子吗?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咧着嘴笑?……总之,她朝厨房里头看……后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消失了……但在这个时候,外面已经开始踢门,我知道,再有一分钟,房门就会被撞开,这时候我突然想到切面包的长刀,我迅速冲到餐具柜前,但是抽屉卡住了,我使劲拽它……我惊恐万状,感到马上就会被吓死……后来我听到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了,有人已经来到了过道……我始终没能拉开抽屉……这时候,那人已经出现在厨房门口……我终于拉开了抽屉,抓起长刀,他挥舞着胳膊朝我扑来……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躺在了墙角,躺在窗下……噢,对了,他手里拎着许多蓝色、红色的平底锅,平底锅在厨房里满天飞……这时候我觉得,我脚下的地突然开始摇晃,你肯定想象不出来,整个厨房像一辆汽车似的开始移动……现在我已经彻底糊涂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完之后,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咱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弗塔基摇着脑袋说,“我呢,你知道吗,我是被钟声惊醒的……”“你说什么?!”妇人惊得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钟声?哪里会敲钟?”“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敲响了两次,刚敲完一次,没隔多一会儿,又敲了一次……”施密特夫人也迷惑不解地连连摇头:“怎么,你没有发疯吧?”“但愿这一切都是我梦到的。”弗塔基不安地嘟囔说,“记住我说的话,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妇人生气地转过身,背冲着他: “你永远都是这么说,你真该闭上你的这张臭嘴,别再瞎扯了。”这时候,他俩突然沉默下来,听到屋外的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他们俩被吓得魂飞魄散,瞪着彼此。“这肯定是他!我能感觉到。”施密特夫人小声说。弗塔基紧张地坐起来。“可是……这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回来这么早……”“我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赶紧走!”他从床上跳起来,抄起衣服夹到胳肢窝下,迅速带上身后的屋门,开始穿衣服。“我的拐棍。我把拐棍放在外头了。”自打开春之后,施密特夫妇就再没有使用过这个房间。墙上先是长出了一层绿霉,然后墙皮龟裂,斑斑驳驳;虽然衣柜总是擦得非常干净,但放在里面的衣服、毛巾和所有的床具照样会长霉;节庆场合专用的餐具刚收起来一个星期就开始生锈;铺了钩编桌布的大桌子,桌腿变松,摇摇晃晃;再后来窗帘变黄,有一天电灯也不亮了,最后他们干脆搬到了厨房,干脆让那间卧室变成老鼠和蜘蛛的帝国——想来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倚着门框,脑子里在盘算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但是情况看起来相当绝望,因为他要想从这里溜出去,怎么也得穿过厨房,如果从窗户爬出去,他又感觉自己年老体衰,更何况,那样肯定会被克拉奈尔夫人或哈里奇瞧见,想来他们时刻都在用半只眼睛窥视窗外,看外面正发生什么事。另外,施密特一旦发现他的拐棍,马上就会知道他肯定藏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那样一来,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施密特在这件事上可不会开玩笑,这样一来,他又得像七年前那样狼狈地逃走——在消息走漏后不久,在生意兴隆的第二个月;当他逃到这里时,身上只穿了一条破烂裤子和一件褪色外套,身无分文,饥肠辘辘。施密特夫人急匆匆地朝着过道走去,弗塔基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别担心,亲爱的!”他听到施密特沙哑的嗓音,“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做。听清楚了没有?”弗塔基立即血往上涌。“我的钱。”他感觉自己掉进了陷阱。但他没有多少时间再犹豫了,所以他还是决定从窗户爬出去,因为“他现在必须马上行动”。他刚刚拧动窗户的手柄,就听见施密特沿着过道走了出去。“这家伙要去撒尿!”他踮着脚尖重又回到房门口,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他听到施密特随手带上了小门去了后院,于是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上下打量了一眼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施密特夫人,一声不响地跑到前门,迅速别身出去,当他肯定他的邻居已经重又回到了屋内,这才用力摇动房门的把手,好像刚刚到这儿一样。“怎么,家里没人吗?施密特老哥!”他用沙哑的嗓音高声喊道,随后——为了不给对方逃走的时间——他猛地拉开门跨进屋内;施密特正好从厨房里拐出来,想从后门逃走,但被弗塔基挡住了去路。“好啊,好啊!”他用挖苦的声调问道,“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儿啊,老伙计?”施密特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好,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我来说!我来帮你,兄弟,我来帮你说,别怕!”弗塔基阴沉着脸继续说道,“你想带着钱跑掉!对不对?我猜得没错吧?”这时候,施密特一直一言不发地眨巴着眼睛。弗塔基摇了摇头说: “好啊,老伙计。这个我实在没有想到。”他们回到厨房里,两个人在桌边相对而坐。施密特夫人紧张地围着炉灶擦擦这个,动动那个。“你听我说,老哥……”施密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我马上就会跟你解释……”弗塔基不耐烦地挥了下手: “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是说,克拉奈尔也在里头?”施密特迫不得已地点了点头: “一半一半。”“婊子养的!”弗塔基恼羞成怒地恶声骂道,“你们以为真能耍得了我吗?!”他垂下脑袋想了想,最后问道,“那么,现在呢?该怎么办?”施密特摊开两条胳膊,懊恼地说: “又能怎么办呢?你也在里头,老哥。”“这话怎么讲?”弗塔基问,同时在心里拨拉着算盘。“咱们三个人分。”施密特被迫应道,“只是你的嘴要把严一点。”“这你用不着担心。”施密特夫人站在炉台旁深叹了口气说: “你们都疯了。你们以为能躲得过去吗?”施密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妻子的话,他的眼睛盯着弗塔基: “你看,你应该相信我了,这件事我已经跟你实话实说了。但是我还有话想跟你讲,老哥!你千万别把我给出卖了!”“咱们已经说好了,不是吗?!”“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丝毫的争议!”施密特继续说,变成了央求的腔调,“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我想……你能不能把你那部分钱借我用一些,我只需要很短的一段时间!就一年!等到我们能在什么地方落下脚来……”弗塔基听了火冒三丈: “你还想让我给你们舔哪儿,老伙计?!”施密特上身前倾,右手撑在桌子上。“要不是上次你说,你这辈子再也不想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我也不会求你这个!既然你还待在这里,你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只要借我一年……就一年!……我们真的需要,请你理解,我们必须要用这些钱。我带两万福林走什么也干不了,连一个小农舍都买不下来。至少再给我一万福林,行吧?!”“别跟我说这个!”弗塔基没好气地回答,“我对你们的勾当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也不想烂在这里!”施密特被气得直摇脑袋,急得差一点哭出来,之后重又问了他一遍,非常固执,也越发无奈,将胳膊肘撑在厨房桌子上,每做一个动作都摇晃一下,好像这也是他央求行动的一部分,请求老伙计“发一点慈悲”,对他高抬贵手;就在施密特只需再花一点点气力弗塔基马上就会心软的刹那,弗塔基的目光突然变得黯淡离散,迷失在浮游于丝线般纤细的阳光里那数以百万计、熠熠闪光的尘埃中,他的鼻子嗅到了厨房内的霉腐气味。他的舌头突然感觉到一股酸涩味,他心里暗想,死亡已经来临。自从农业合作社被解散之后,人们都争先恐后地逃离这里,就跟当年他们搭乘市郊专线列车赶赴这里一样快;而他,则跟像他一样也不知道能去哪里的几户人家,跟同样无处可投的医生和校长一起留在了这里,日复一日地密切注意食物的味道,因为他知道,死亡最先出现在汤里、肉里、墙壁里;一口饭菜,他会在咽到嗓子眼之前在嘴巴里面咀嚼很久,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水,或品饮极少能有机会搞到手的葡萄酒;有的时候,他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渴望,忍不住去到自己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的老电泵厂的机械车间,在那里抠下一块硝石灰墙皮塞进嘴里细嚼慢品,为了能够通过搅乱气味、味道的正常秩序唤起自己的警觉,因为他相信,与令人绝望的永恒结局相比,死亡更是一种警告。“我不是要你把钱送给我,”施密特有气无力地继续说,“而是借。你明白吗,老哥?我是跟你借钱。一年之后,我会准时分文不差地如数奉还。”他们疲惫不堪地坐在桌边,施密特因为疲劳而两眼冒火,弗塔基则盯着地砖上神秘的图案出神;他不能让人看出自己心里害怕,他想,尽管他解释不清自己到底害怕什么。“你要知道,在夏天最热的日子里,我也曾一个人去过塞凯什无数次,天热得让人都不敢喘气,生怕一喘气就被热气憋死!你知道是谁搞来的木材?谁修建的羊圈?!我也跟你、克拉奈尔和哈里奇一样受过许多的罪!老伙计,你现在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借钱。可是钱借给你后,鬼知道我下次再见你是什么时候,我说得对不对?!”“这么说,你不信任我。”施密特感觉受了辱。“我不信任!”弗塔基吼叫起来,“你跟克拉奈尔狼狈为奸,打算在黎明前卷走所有的钱,在这之后,我怎么还能够信任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以为我是傻瓜吗?”他们沉默了下来,静静地坐着。妇人在炉灶前哗啦哗啦地摆弄着盘子,施密特垂头丧气,弗塔基两手颤抖着卷了一支烟,随后从桌子旁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他左手拄着拐棍,望着房顶上水花如浪的雨水,望着在风中摇曳的树木,以及光秃的树枝在空中画出的弧线;他想到了树根,想到了现在它已经变成了土地的、滋养生命的污泥,想起了死气沉沉、令他恐惧的寂静。“那么……你说!”他犹疑地开口,“你们为什么还要回到村里,既然已经……”“为什么,为什么!”施密特小声嘟囔说,“因为,就因为我们是在路上,在回家的路上动的这个念头。当我们做出决定时,已经走到了村子口……另外还有,我的老婆……我能把她丢在这儿吗?!……”弗塔基点头表示理解,随后又问: “克拉奈尔呢?”停顿了片刻他又问对方,“你们打算怎么样?”“他们跟我们一样毫无希望地困在这里。他们想要北上,克拉奈尔夫人听说,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旧储木场之类的地方。我们分手的时候这样约好,天黑后我们在路口碰头。”弗塔基叹了口气: “这一天还很长,别的人呢?比如哈里奇和校长?……”施密特懊丧地摆弄着手指: “我怎么知道?!我猜,哈里奇大概也从早到晚地睡了一天,昨天在霍尔古什家开了一个很大的派对。管他呢,让校长先生见鬼去吧!如果因为他惹出麻烦,我就把这狗娘养的挖个坑埋掉。现在尽管放心,老伙计,别紧张。”他们决定,他们将在这里,在厨房里等到天黑。弗塔基把一把椅子拉到窗户跟前,眼睛盯着街对面的房子。施密特的困意上来了,趴在桌子上开始打起呼噜,妇人则从餐具柜后面拉出一只带铁箍的军用木箱,掸掉上面的灰尘,将箱子里面也擦拭干净,随后开始一声不响往箱子里装他们的衣物。“下雨了。”弗塔基说。“我听见了。”妇人应道。这时候,微弱的日光正好透过向东缓慢飘移、浓密翻卷的阴云投照下来;厨房笼罩在黄昏般的昏暗里,让人无法肯定地知道,勾画在墙上的、轻轻颤动的斑点只是阴影,还是隐藏在充满希望的念头背后的绝望那恼人的痕迹。“我要向南走,”弗塔基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寒雨说,“那里的冬天会短一些。我将租一个离某个繁华城市不远的小农舍,整天舒服地在一盆热水里泡脚……”雨滴轻柔地从窗户的两侧流下来;内侧,雨水从窗户上边一条一指宽的缝隙流到木梁和窗框相接触的地方,在那里逐渐填满了哪怕最细小的裂缝,开出一条路流到木梁的边缘,之后再次分散变成水滴,开始滴落到弗塔基的大腿上;然而,此刻的他正沉浸在对遥远地方的幻想里,一时回不到现实之中,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下身被浸湿了。“也许我到一家巧克力工厂找一份值夜班的工作……也没准我会到一所女子寄宿学校当门房……我会努力地忘掉一切,只在每天晚上打一盆热水泡脚;我什么也不做,只看这该死的生活如何流逝……”刚才还静静下着小雨,现在雨水突然开始倾盆泻下,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在已经被淹没了的大地上泛滥,分成一条条狭窄、蜿蜒的水流,朝着村子里地势较低的方向流去。尽管已经不能透过玻璃看到什么,但他还是没有转过身子,他怔怔地看着腐烂的窗框和腻子剥脱的地方;突然,玻璃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形状,这个形状慢慢变得清晰,变成一张人脸,但弗塔基一下子弄不清这张脸是谁的,直到一双惊恐的眼睛清晰可辨;这时候,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疲惫不堪的模样”,他认了出来,感到震惊和痛楚,因为他感到:时间将冲刷掉他的面孔,就像雨水现在流淌在玻璃上;在这个映像里,折射出某种宏大、辽远的贫困,并且向他辐射,是耻辱、骄傲与恐惧相互叠加的复合层。突然,他又在舌头上感觉到那股酸涩味,脑子里想起黎明听到的钟声、水杯、床、槐树枝、冰冷的厨房地砖,他一脸苦涩地撇下嘴角。“一盆热水!……让一切全都见鬼去吧!……我每天都要舒舒服服地泡我的脚……”从他背后传来哽咽的哭声。“嗨,你这是怎么了?”但是施密特夫人没有回答,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抖动着肩膀轻声抽泣。“听到没有?你怎么了?”妇人瞅了他一眼,之后,似乎意识到在这里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于是一声不响地坐到炉灶旁边的板凳上,擤了下鼻涕。“你为什么不说话?”弗塔基固执地追问道,“你到底中了什么邪?”“我们又能去哪里!”施密特夫人痛苦地爆发了,“我们刚逃到第一个镇子上就会被警察逮住!难道你不明白吗?他们连我们的名字都不会问!”“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弗塔基愤怒地冲她吼道,“你的兜里揣满了钱,你还……”“对呀,我说的不也正是这个!”妇人回嘴打断他,“我说的就是钱!至少你应该有一点脑子!我们离开这里……扛着这只该死的箱子……就像一个乞丐帮!”弗塔基火了: “嗨,你嚷够了吧!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这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闭上你的臭嘴,这才是你该干的事。”施密特夫人气得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怎么跟我没有关系?”“我什么也没说,”弗塔基低声应道,“小声一点儿,你会把村里人吵醒的。”时间缓慢流逝,让他们觉得幸运的是,闹钟早就不走了,所以没有滴答滴答的声响提醒他们注意时间;即使这样,妇人还是怔怔地盯着表针,同时用木勺搅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红辣椒烩土豆;过了一会儿,他们神色疲惫地坐在桌旁,眼前摆着热气腾腾的菜盘,尽管施密特夫人一再催促(“你们还等什么呢?你们想浑身淋透,大半夜在泥地里吃吗?”),两个男人还是一口没吃。他们没有开灯,尽管在折磨人的等待中,眼前的所有家什都变得模糊一片,几只平底锅在门边有了生命,圣人们在墙上活了起来,有时让人觉得,好像床上还躺着什么人;为了摆脱眼前的幻象,他们偷偷相互睨视,但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无奈;他们明白,在天还没有全黑下来之前,他们不能出发(因为他们确信,哈里奇夫人或校长此时正坐在窗户后,两眼盯着通向塞凯什的山路,他们越来越担心,因为施密特和克拉奈尔迟迟未归,已经晚了整整半天),施密特和妇人时不时地轮流挪动一下身子,似乎什么都不愿再多想,只希望黄昏一到就动身启程。“他们现在去看电影,”弗塔基忽然小声地宣布,“哈里奇夫人、克拉奈尔夫人、校长、哈里奇。”“克拉奈尔夫人?”施密特噌地跳了起来,“在哪儿?”他快步走到窗前。“他说的没错。一点儿没错。”施密特夫人点头附和。“闭嘴!”施密特烦躁地转向妻子。“别急,兄弟!”弗塔基安慰他说,“这个女人挺聪明。反正也要等到天黑,不是吗?她这样做,谁都不会起疑心,不是吗?”施密特烦躁地坐回到桌旁,把脸埋在手掌里。弗塔基沮丧地在窗前吐了一口烟。施密特夫人从餐具橱里抽出一根麻绳,因为箱子锁锈住了,不管她怎么按都锁不上,她把军用木箱捆得结结实实,放到门口,然后坐到丈夫身边,两手相扣。“咱们还等什么?”弗塔基说,“赶紧把钱分了!”施密特偷偷瞅了一眼妻子。“咱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对吧,老哥?”弗塔基站起身来,他也坐到桌子旁边,两腿叉开,挠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盯着施密特的眼睛: “咱们分了吧。”施密特揉了揉太阳穴说: “到时候会分,别担心,你会得到你的那份。”“嘿,你还等什么呀,老伙计。”“你现在着个什么急?我们得等克拉奈尔把另一部分钱拿过来。”弗塔基微笑着说: “事情很简单。咱们先把你手里的这部分钱对半分了,之后再分克拉奈尔手里的那部分。”“好吧,”施密特表示同意,“你把手电筒拿过来。”“我去拿。”妇人紧张地跳起来。施密特从风雨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麻绳捆着、塞得鼓鼓囊囊、已被汗水浸湿的信封。“等一下,”施密特夫人喊住丈夫,迅速用一块搌布把桌面擦干净,“现在行了。”施密特将一张皱巴巴的纸铺到弗塔基的眼皮底下(“这样清清楚楚,”他说,“你别觉得我想骗你。”);弗塔基歪着脑袋快速扫了一圈周围的情况,然后说: “咱们数吧。”他把手电筒塞到妇人手里,两眼放光地盯着每张钞票的来踪去影;随着施密特短粗手指头的搓捻动作,钞票在桌面的边缘摞成越来越鼓的厚厚一堆,他慢慢地理解了他,余下的怒气也烟消云散,因为“假如一个人看到了这么多的钱后理性尽失,不惜冒天大的风险将它据为己有,真没有什么好吃惊的”。他感到肠胃痉挛,嘴里突然积满了唾液,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随着施密特手中那叠浸了汗渍的钞票逐张地减少,堆在桌子另一角上的钞票逐渐增厚,闪动、摇晃的手电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仿佛施密特夫人故意对着他的眼睛照,他感到头晕,虚弱,直到施密特用沙哑的嗓音宣布说,“好了,就这么多”,这时他才恢复了神志。就当他自己刚刚数到一半时,有人站在窗前朝屋子里喊道:“你在家吗,施密特夫人,我亲爱的?”施密特从妻子手中抢过手电筒,迅速关掉,然后朝桌子指了指,低声对她说: “赶快把钱藏起来!”施密特夫人一个闪电般的动作敛起所有的钞票,塞到两只乳房之间,然后用同样低声的语调说: “是哈里奇夫人!”弗塔基窜到炉灶和餐具柜之间,将脊背紧紧贴在墙上,黑暗中,只能看到两个磷光似的亮点,就像一只猫匍匐在那儿。“出去,快把她支走!”施密特低声说,随后把妻子推到厨房门口,妇人站在门槛上迟疑了片刻,叹了口气,走出厨房朝过道走去,她清了下嗓子说: “好啦,好啦,我来了!”“只要她没注意到手电筒光,就不会有事!”施密特跟弗塔基耳语道,但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当他躲到门后时,紧张得连脚跟都站不稳。“如果她敢跨进来一步,我就掐死她。”他在心里绝望地想,咽了口吐沫。他感到脖子上有条血管在怦怦地狂跳,脑袋眼看就要炸裂;他努力在黑暗中理清思路,但是就在这时,他看到弗塔基从墙根的黑影里走出来,找他的拐棍,弄出很大响动,坐到了桌边;他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你疯了,你这是干吗?!”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小得几乎无法听见,他开始发疯似的挥动胳膊,示意弗塔基待在原地,别再弄出声响。但是弗塔基理都没有理睬他,点燃一支烟,将燃着的火柴举起来,向施密特示意……算了,别再藏藏躲躲了,不如他也过来坐下。“赶快吹灭,你这个蠢货!”施密特生气地躲在门后,但是没有动弹,因为他知道,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动静,他们都会被人发现。然而,弗塔基平静地坐在桌边,若有所思地吐着烟圈。“这是多么愚蠢的主意,”他郁闷地暗想,“老伙计……这简直是疯了……咱们怎么会卷到这里边来!……”他闭上眼睛,眼前看到了空旷的国道和他自己,丧魂落魄,正精疲力竭地朝城市方向走,村庄仿佛越离越远,慢慢地被地平线吞噬;这时候他心里明白了,这笔钱在到手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想来他很久以来猜测的事实现在得到了印证:他不仅不能,而且根本就不想离开这里,因为他在这里至少可以蜷缩在习以为常的风景的阴影里,但在外面,在村子外边,谁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但是现在有某种模糊的本能对他耳语,那些黎明的钟声,是一个阴谋,跟哈里奇夫人的突然登门有着深刻的联系,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发生了什么,所以屋外的来访才这么反常,并且持续得如此之久……施密特夫人一直没有回屋……他紧张不安地抽着烟,烟雾在他的四周缭绕,他的幻想——就像眼看即将熄灭的烬火——重又复燃。“也许,村庄将会获得重生?也许,新的机器很快就会运到,新的居民会迁到这里,一切又都从头开始?墙会得到修缮,建筑会被重新刷上白灰,泵水站将会重新启用?他们会不会需要一名机械师?”施密特夫人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口。“嘿,你们都出来吧。”她声音嘶哑地一边说一边伸手打开了电灯。施密特眨巴着眼睛窜到她跟前: “你这是干吗?!赶快关上!他们会看到我们的!”施密特夫人摇了摇头: “别这么紧张。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家里。不是吗?”施密特被迫点了点头,抓住妇人的胳膊。“嘿,怎么了?!她看到刚才屋里的光了吗?”“对,看到了,”施密特夫人回答,“我跟她讲,因为你们还不回来,我紧张得做了一个噩梦,惊醒过来,伸手开灯,没想到电灯泡闪了一下,烧掉了。她看到屋里有手电光时,我正在换灯泡……”施密特赞许地嗯了一声,但随后重又愁眉苦脸。“她到底……你赶紧说最要紧的……她到底看到我们没有?”“没有,肯定没有。”施密特这才松了口气。“那她来这里想干什么?”妇人做出一副费解的样子,轻声地说: “她是疯了。”“我们真得走了。”施密特说。“她说,”施密特夫人迟疑了片刻,一会儿看一眼施密特,一会儿瞅一眼死盯着她的弗塔基,然后接着又说,“她说,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正沿着砾石公路往这边走……要来这里,来村子里!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小酒馆……”顿时,弗塔基和施密特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听说是售票员从长途汽车上看到的……是在城里看到的他们……”妇人打破了沉寂,咬着嘴唇说,“后来他看到他……他们步行出发……朝村子方向出发……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售票员还看到他们,在艾莱克岔路口朝这边拐过来,因为他家的农舍就在那里,当时他正急急忙忙地往家赶。”弗塔基跳了起来: “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施密特大笑起来: “看来哈里奇夫人真的疯了。脑袋被《圣经》砸着了。”施密特夫人一动未动。她手足无措地摊开手臂,然后突然冲到炉灶前,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将胳膊肘拄在大腿上。“如果这是真的……”她小声说,并且两眼放光,“如果这是真的……”施密特不耐烦地打断她: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如果这是真的……”弗塔基低声说,像是顺着施密特夫人的思路往下想,“那么……就是霍尔古什家的孩子撒了谎……”施密特夫人恍然大悟,瞅着弗塔基: “想来我们只从他的嘴里听说他们死了。”“没错,”弗塔基点了点头,颤抖着手又点燃一支烟,“你们还记得吗?我当时就说,我觉得整个这个故事令人生疑……有什么让我觉得不对劲。但我说的话没有人听……后来我也接受了这个说法。”施密特夫人没有将目光从弗塔基脸上移开,仿佛在向他传递自己的想法: “是的,是他撒了谎。事情很简单……这个孩子撒了谎。这个可以想象,而且完全可以想象……”施密特紧张地时而看看这个,时而望望那个: “不是哈里奇夫人疯了。而是你们两个疯了。”弗塔基和施密特夫人都没有应声,互相望了一眼。“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施密特突然脾气大发,朝弗塔基逼近一步,“你这个老瘸鬼!”但弗塔基摇了摇脑袋说: “不,不,老伙计……我认为哈里奇夫人确实没疯。”他冲施密特说完后,望了妇人一眼,并且大声宣布: “我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我去小酒馆看一看。”施密特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年半了!我们听说这个消息也有半年了!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人们一般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你们不要上当!这肯定是个圈套!你们明不明白?这是个圈套!”但弗塔基根本就不再听他说什么,开始系身上外套的纽扣。“你们将会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肯定地说,从他自信的口吻里可以听出,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伊利米阿什,”他微笑着继续说下去,并且拍了拍施密特的肩膀,“他是一个大魔法师。他能用牛粪盖出城堡……只要他想盖的话。”施密特的脾气变得失控,他一把揪住弗塔基的外套,拽向自己。“你就是一堆牛粪,老哥!”他咧着嘴冷笑,“让我告诉你吧,你也只能被当作粪肥用。你以为我能听你这个鸡脑子指挥?!这不可能,老哥!你改变不了我的计划!”弗塔基的目光十分平静: “我也不想让你改变什么,老伙计。”“那么?这笔钱怎么办?”弗塔基低下头说: “你跟克拉奈尔一起分掉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施密特冲到门口,挡住他的去路。“白痴!”他吼了起来。“你们都是白痴!滚回到你们老妈的死屄里去!但把我的钱……”他举起中指,“给我好好放回到桌子上。”他面带威胁地看着妇人:“你听到没有,你这个该死的……把钱给留下来。你听懂了没有?!”施密特夫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眼里闪烁出异常的光亮,她朝施密特跟前跨近几步。妇人脸上的所有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咬着嘴唇;施密特感觉到妻子对自己的蔑视和讥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冷冷地盯着妇人。“你少冲我嚷嚷,你这个小丑!”施密特夫人将嗓门压得很低。“反正我会走。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施密特说。弗塔基揉了一下鼻头说: “兄弟,如果他们真在这里,”他心平气和地补充道,“你怎么也逃不出伊利米阿什的手心,这个你也很清楚。将会发生什么呢?……”施密特有气无力地走到桌边,懊丧地坐到椅子上。“死人复活!”他自言自语地嘟囔说,“这两个家伙竟相信这类胡言乱语……哈哈哈,真让我笑破了肚皮!”他用拳头猛地捶了一下桌子。“你们难道没有看出来,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游戏?!他们只是猜到了什么,现在想要引诱我们出来……弗塔基老哥,至少你应该还有一点理智……”但是弗塔基没有搭理他;他站在窗前,两手背在身后并绞在一起,平静地说: “你们还记得吗?比如有一次,工钱拖了九天还没发,是他……”施密特夫人声调严肃地打断他说: “总是他把我们从泥坑里拽出去。”“你们这两个该死的内奸,我早就应该看清楚你们。”施密特嘀咕说。弗塔基离开窗前,走到施密特身后。“如果你真这么不相信,”他建议说,“我们先派你老婆过去看看……到那儿就说,她是去找你,因为她想象不出你还会在哪儿……然后……”“可以用你的性命打赌,这肯定是真的。”妇人斩钉截铁地说。钱最终还是留在施密特夫人的胸罩里,因为施密特也认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尽管他坚持要用一根线绳把它在那个部位捆牢固。他们费了很大气力才把他按回到椅子里,因为他想起身找什么东西。“好吧,我走了。”施密特夫人说,并以闪电般的动作套上风雨衣,穿上靴子,转身出门,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她沿着通向小酒馆的车道一路小跑,小心绕开深深浅浅的水坑,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没看那两张贴在窗玻璃上被雨水冲刷得七流八淌的脸。弗塔基卷了一支烟,充满快乐和希望地吐着烟圈;他体内的焦虑释解了,感到浑身轻松,望着天花板出神地幻想:他幻想泵水站的机房,似乎听到了已经好几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机器突然开始咳嗽,哼唧,呻吟,但是马达最终还是重新启动,他似乎重又嗅到了石灰的气味……他们刚听到房门被吱呀地推开,施密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闻声跳了起来,他听到克拉奈尔夫人问: “他们在这儿呢!你们听说了没有?”弗塔基点头嗯了一声,戴上帽子。施密特木讷地坐着,趴在桌上。“我丈夫……”克拉奈尔夫人磕磕巴巴地说,“已经出门了,他叫我过来说一声,如果你们不知道的话,是的,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透过窗户看到,哈里奇夫人来过这里了,但我马上就走,不想打搅你们,至于这些钱,我丈夫让我过来传个话,让它见鬼去吧,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干的,他说,哎……他是对的,因为躲藏,逃跑,我们不会有一个晚上的安生日子,谁都不想这样。伊利米阿什,你们回头就会知道,还有裴特利纳,我就知道这事不是真的,说老实话,我早就觉得霍尔古什家的孩子贼头贼脑的十分可疑,看他那副眼神就不对头;你们也能看得出来,他是怎么编造出这一切并叫我们相信的,我说了,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施密特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克拉奈尔夫人。“你也参与进去了,对不对?”说罢,他发出一阵呵呵短笑。听到这话,克拉奈尔夫人挑了挑眉毛,心慌意乱地从门口消失了。“你来吗,伙计?”弗塔基问,说话间已经跨在了门槛上。施密特走在前头,弗塔基拄着拐棍跟在他身后,风将他外套的衣摆吹得向后飘起,他拄着拐棍在漆黑一片的土路上摸索前行,另一只手捏着帽檐,以防被吹到泥水里。大雨滂沱,将施密特的咒骂和他激励的话语冲刷到一起,最后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别垂头丧气,老伙计!你会看到,我们会有好命的,金子般的命!我们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