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谋(第4/8页)

而他,也从来不肯向父亲解释什么,每次面对父亲的质问和嘲讽,他就沉默和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直行,右拐,左拐,再直行,粗糙的车轮像擀面杖一样,将暮色摊碾得越来越大,偶尔响起压碎了砂石的喀拉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目光扫过身旁二十年不变的景物:轻工业学院、市财政局、老煤厂、市幼儿师范学校、工运学院……犹如一个个顿号,把时光连接成了断断续续而又永难磨灭的固体。

前方,增光路的南边是花园里中学,有着他再也不想回忆的中学时代。路北边有一片非常稀疏的白皮松林,15岁那年的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有着他同样再也不想回忆的十分钟……

半条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亡命徒一般。

血,许许多多的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疯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红,仿佛是愤怒的青春在沸腾……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之后,自己和父亲的心结就再也没有解开。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心底最深最痛的地方,一旦遇到机会,越是忍不住要扯开伤口看一看、闻一闻,仿佛能从中体味到什么新鲜的味道。此时此刻呼延云就下了车,把车支好,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路边摊,要了一碗馄饨,然后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在暮色中连轮廓都不再清晰的学校,又时不时偏过头看看那片稀疏的白皮松林。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教学楼的大多数窗口依然灯火通明,呼延云知道,那是学生们在上晚自习或各种补习班;而对面的白皮松林里,也有四五个红色的小圆点在一亮一灭地闪烁,那是本校或附近中学的流氓学生聚集在一起抽烟,等着一会儿的狩猎——呼延云也知道。

一般来说,流氓学生们聚集在校门外面通常有五种目的,一种是“码架”,这个不用多解释,就是自己这伙人吃了亏,而导致吃亏的“原因”就是学校里面的某个人或者某群人,那么好,就等着放学后红白相见了;第二种是“等人”,就是等着学校里面的同伙出来,然后聚集到一起到另外的学校或什么乱七八糟的场所寻衅滋事;第三种是“插花”,意思是团伙中某个人看上了这所学校的某个漂亮女学生,等着人家出来,约饭甚至约炮,如果对方毫无兴趣,就跟着她一直走到家不停地说下流话,直到对方叱骂再一拥而上动手动脚,当然,如果这女生已经是团伙成员或成员的马子,那就不是插花而是“护花”了;第四种是“打食儿”,哥儿几个腰包空了,想搞点儿钱花花,就在校门口等着,看哪个学生穿戴得好,就上去“借钱”,一般来说弄个百八十块是小意思;还有最后一种叫“解痒”,这种最是可怕,一群流氓无所事事,“手痒痒了”,看放学出来的哪个学生比较孱弱好欺负,就把他领到偏僻的角落,一顿暴打,然后扒光,把过程拍摄下来,以后缺钱用的时候,再去敲诈勒索,这种情况往往以受害学生精神崩溃甚至自杀告终……

今天傍晚,聚集在白皮松林里面的这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烟头的光芒闪烁着,偶尔能映照出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然而在麻木和枯裂的程度上,却异乎寻常地雷同,活像是秋收以后乡村公路边的一截截秸秆,于是,他们抽出的烟雾仿佛不是从嘴巴或鼻孔里冒出来的,而是一颗颗眼珠子在燃烧……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也不会改变,那一次血腥的爆发,只能说是动脉瘤的破裂,然后康复如常。

正在浮想联翩时,馄饨端上来了,尝了一口,呼延云竟有些惊喜,还是那么筋道和鲜美,还是放那么多的紫菜和虾皮,这个馄饨摊已经开了有十年了吧,要知道在中国能保持十年不变的,除了林志颖的脸蛋就是立邦漆了。大学放暑假时,他和林香茗中午找不到饭辙,经常到这里来两碗馄饨、两笼包子解饿,迄今他还记得有一天下着大暴雨,他俩骑着自行车,不打伞地冲到这里吃馄饨,以至于老板娘一边埋怨他俩“也不怕生病”一边特地在馄饨汤里多撒了点姜末……虽然被淋成了落汤鸡,但是那天的馄饨,真是好吃得一辈子都忘不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