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死(第2/3页)

这中间,小柱还干过刷漆的活儿,大哥去看他,发现他也没戴口罩。按照北京梁安舅舅的话说,干刷漆和喷漆的活儿,那吐出来的唾沫都是绿颜色的。

1992年到北京。当一段保安,在一家乙炔厂干一段,然后在家具厂上班,抬各种沉重的木材原料。因为打架,被开除,又回梁庄。

1993年,又回北京,做保安。1995年人口大普查,小柱被抓到。被送到昌平遣送站,然后遣送到安阳。在安阳一家砖厂干活,有看守看着。小柱逃跑,再也没有回过北京。(这是当年小柱和我聊天时当冒险经历讲的,梁庄的毅志、丰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1995年夏天,小柱到青岛电镀厂,在那里工作将近六年时间。2001年农历二月初五,在去工厂的路上,小柱突然倒地,重病,送回南阳。据二哥的描述:“俺们到南阳车站去接他时,脸都不像样,都黄着,都没劲了,老大峰和光亮搀着他,腿都直不起来了。在医院时,大便都发腥,拉的都是血汤子,最后转成并发症了,内脏全都坏了。”这是小柱刚发病的情景。

短短一个月时间,小柱已经到了后期,医生告知家属,再治下去也于事无补。小柱回到梁庄家里,在镇上开诊所的哥哥和嫂子经常去给他输液。据哥哥和嫂子的描述,“咳嗽一下,血都喷得很高”“喷出来的血都有点发臭发腥了”。

百度百科上这样介绍氰化物中毒的征兆:“死亡迅速者,全身各脏器有明显的窒息征象。口服中毒者,消化道各段均可见充血、水肿,胃及十二指肠黏膜充血、糜烂、坏死,胃内及体腔内有苦杏仁味。吸入氰化物中毒死亡者,大脑、海马、纹状体、黑质充血水肿,神经细胞变性坏死,胶质细胞增生,心、肝、肾实质细胞浊肿。”

“消化道各段均可见充血、水肿,胃及十二指肠黏膜充血、糜烂、坏死”等,这些征兆和众人的叙述有相似的地方,即使不能完全断定小柱的病症就是氰化物中毒所致,最起码,也有相当大的关系。但是,谁去认定这些呢?小柱一发病,光亮叔他们就想着要送回梁庄,因为在青岛根本无法也没钱医治。回到南阳,医生也只按照胃病来治,没有检查与氰化物中毒之间的关系。万国大哥和万立二哥没有能力,也找不到门路去告状,厂里也像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样,装聋作哑。再说,即使是真去告了、闹了,最终也可能是人财两空。因为你没有死在车间里,因为电镀厂的工人,电镀厂氰化物的蒸汽中毒,不是明显伤害,它是一点点入侵,一点点破坏的,到真正死亡的时候,很难找出理由。

2001年农历三月十九,小柱在梁庄去世。小柱的打工史也是他的受伤史。从十六岁在煤厂干活起,到铁厂、刨光厂、乙炔厂、家具厂,再到电镀厂,最后到他倒下的那一天,整整十二年,他一直在污浊的工作环境中辗转,他头顶的天空没有晴朗过。

这些无名死亡,这些慢性中毒,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在青岛,在无数个青岛,这些事件都只变为家庭的悲伤,变为一种莫名的消沉,没有在公共层面引起任何回响。除非像郑州那位矽肺工人那样,开胸验肺。但即使如此,又怎样呢?每年仍有无数的农民工矽肺病人产生,他们已丧失劳动能力,被辞退或无声死亡,又有谁去认真听他们那艰难的呼吸声,去关心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和无声无息的死亡?小柱也已经死了十一年,他所在的工厂,从青岛市郊搬到万家窝子,可是,车间的环境改善有多少呢?那蒸腾的、滞重的蒸气还是如此浓厚地“环抱”着工人们,“环抱”着土壤、空气和不远处的大海。

小柱之死,到最后也原因不明,一个无名农民的无名死亡。无论是李营的国子、万坡的那个娃儿,还是在中国大地各个工厂间流浪并死亡在外的人,所有的死亡都原因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