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

青岛是我最早定下来要去的城市,但却几乎是最晚去的。到最后简直是不想去了,我害怕,有点胆怯,有点软弱。我害怕真的去面对它。青岛是小柱丢命的地方。

在西安的那几天,万国大哥和万立二哥,经常提到小柱,他们最小的兄弟,并且几乎成了一个句式,“自从小柱死之后,我就怎么怎么……”“要是小柱还活着的话,那肯定就打起来了……”大哥边流着泪边说:“自从小柱死后,我感觉一下子老了,好流个泪。”二哥说:“小柱死之后,我才知道操心。小柱不在了,那清是少了一个胳膊,原来兄弟五个齐刷刷站着,现在少了一个,像缺了一块儿。”

在北京,见到万科三哥和梁峰,他们内在的消沉,他们内向的生活,都可以隐约感受到小柱的非正常死亡对他们心理的影响。小柱和关于小柱的一切,对于这个庞大的家族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伤疤。

关于小柱的死亡,我一直有很深的迷惑。我印象中的小柱,活泼、健康、阳光,怎么可能忽然就软下身体,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夏天,我们在村庄里,田野上,在湍水岸边奔跑玩耍。冬天,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在冰冷的麦场上玩“冲撞游戏”。两队人马,每一队的小伙伴都紧紧地手拉着手,相距几丈远,高喊着:

大把刀,

耍得高,

你的人马任我挑。

挑哪个?

挑××。

然后,被挑的那个人拼命冲向对方的队伍,如果冲散,就把对方的小伙伴领过来一个,作为自己的队员;如果没有冲开,自己就留下。我和小柱都是队伍中的主力,当然,他是主胜,领一个伙伴得胜回朝。我是主败,经常被扣押。

我想去寻找真相,或者更为接近真实的原因。我想去看看小柱打工的工厂、工作的环境、日常生活、他平时的健康状况、他最后发病时的情景。我想理出一个线索,离开梁庄之后的小柱,是怎样走向他的死亡之路?

还有什么原因?更为隐秘的说不出口的原因?是的,小柱的死是我心中的一根刺,这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越来越深,越来越痛。我童年最要好的伙伴(他比我小了六个月),我的有着很近血缘关系的堂弟,在他生病最后的日子,我曾经回过梁庄,但我没有去看他。我从村头那个青石板桥上走过时,哥哥对我说。小柱在家里,他病得很重,咳嗽一下,血都喷得很高。我没有去看他。就那么几步远,过青石板桥,向左拐弯,不到十步,就是他家。在哥哥镇上的诊所里,嫂子要去给小柱打针。我问她小柱情况怎么样了,她说,小柱吃不下饭,只能靠输液和一点流食生活,喷出来的血都有点发臭发腥了,我也没有和她一起去看小柱。那次回家,我待有七八天时间,我都没有去看他。

在那之后的不久,一个晚上,小妹打过来电话,说小柱死了。小妹说,小柱死之前,特别想让人去看他,他对去看他的人们说,我喜欢人多一点儿,都来和我说说话,我不敢睡着,我怕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那是2001年的初夏。那年,我和小柱都28岁。我在北京读博士,意气风发;他躺在梁庄的家里,在腥臭中死去。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伤心万分,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我不相信,这样一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而我们曾经那么亲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去看他?就只那么几步远,我一直不明白。我不敢承认我的冷漠,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不行了,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死去,是因为我不敢看他最后的样子,是因为……“因为”什么也不能说服我自己,我就是没有去。我不关心他,我对他没有了感情。他十几岁出去打工,我十几岁出去上学,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有差距。想起他时,只是故乡回忆中的美好风景,至于那风景中真实的人和人生,我其实是不关心的。是的,很多时候,当风景中的人走出来,向你伸出求援之手,或者,只是到你的家里坐一坐,你真的如你想象中的那么热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