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打工者

早上九点多钟,工厂已经在井然有序地运转。

娟子的儿子也在厂里,今天补习班休息一天。他穿着绿色的碎花T恤,牛仔短裤,在整个车间飘忽来去,一刻也不停。此时他正躺在一堆布料里,跷着二郎腿,双手抱头,头在布堆里不断地晃着,以找到最舒服的位置。正在忙碌的娟子朝他大喊,让他起来。他却得意地看着我,腿不断晃动着,很镇定也很显摆的样子。娟子看他不为所动,就过来拉他起来,却差点被布料绊倒。小家伙哈哈笑起来,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跑,娟子又去拉他。儿子跑,年轻的母亲追,母子俩在车间跑得不亦乐乎。娟子个子矮小,抓不住她灵活的儿子,气得大叫,但从旁边看,就像两个小伙伴在玩逃跑游戏,娟子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车间的工人都被这母子俩的追打逗笑了。这场景,给英雅制衣的简陋车间带来了一丝活泼和温馨。娟子其实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原来在大厂的时候,跟着一个师傅学习画图、设计和制版。经过几年的不断学习、实践,娟子可以自己独立设计服装,并且能制出准确的版。万敏给她的基本工资是每月4000元,再加上年底分红和平时奖金,娟子每月能拿到5000元,是普通工人的两倍。

和母亲追打一会儿,小家伙跑到机位这边,先是依着一个女工,抱着女工的腰,头靠在她的后背上,回头向母亲做着鬼脸。然后,他躺到女工旁边的长板凳上,又是双手抱头,腿跷着,一副悠闲的模样。那女工有三十几岁,一边干活,一边和他说话。我和那女工聊过天,她是甘肃一个县城的下岗工人,丈夫还在本地县城上班,她出来打工。家中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十几岁,正在上初中。她出来四年,回家两次。这位女工神情恬淡,说话声音很低,很温柔。她对现在的工资并没有多少不满,和她一起来的老乡因为所在的厂子活儿少,工资比她还低。她在外面挣钱,丈夫在家管孩子,也算有妥当安排。

过一小会儿,小家伙从板凳上一跃起来,拿起剪刀,蹲在女工操作的机器前面,干起活来。地下是一堆缝合好的衣片。为节约时间,女工们都不剪断衣片之间的连线。小家伙麻利地拎起这白色的衣片,把中间的线剪掉,再把衣片铺在地上,然后再剪,剪断之后,两只小手捏起衣片的两角,两边比画着,摞在前一个上面。他蹲在这堆衣料前,稚气的脸上显现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和投入。身体左一下、右一下,拎、剪、捏、对齐,最后放下,非常娴熟,很快,他面前就摞起一沓整整齐齐的白色衣片。那女工悄声对我说,娟子担心孩子老在这儿白吃白住,老板不高兴,就让小家伙干点活。放学回来,作业做完,剪剪连线,活也不重,不会累着。小家伙几乎把剪线的活儿给包下来了。但还是贪玩,总是干一会儿就跑了。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试图和他聊几句。事后回想,在他眼里,我的笑容估计和童话里的狼外婆差不多,狡诈阴险。

“你叫什么名字?”

“钱保义……”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很细,末一个字拉长,软软的,很好听。

“钱什么?阿姨听不清楚啊。”

“钱——保——义,保证的保,意义的义。”他仍然蹲在那里,一只手还在拎那白色的衣片,另一只手拿剪刀剪着。

“上几年级?”

“三年级。”

“会背什么诗啊?”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手里还捏着衣片,拿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我不告诉你。”

“给我背两首,好吗?”

“我不想背。”

“嗯,我怎么觉得是你背不过来?”我用激将法激他。

“我会背,就是不背给你——”他很得意地看着我,好像识破了我的秘密,“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骗我背。大人经常这样骗人,别以为我会被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