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第2/4页)

我把相机装进包里,假装和别人说话,好让他知道,我没有关注他。我没有再找他说话。

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他恨梦幻商场,恨那梦幻的又与他无关的一切。他恨我,他一瞥而来的眼神,那仇恨、那隔膜,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无比宽阔的鸿沟。

他为他的职业和劳动而羞耻。他羞耻于父辈们的自嘲与欢乐,他拒绝这样的放松、自轻自贱,因为它意味着他所坚守的某一个地方必须被摧毁,它也意味着他们的现在就必须是他的将来。他不愿意重复他们的路。“农民”“三轮车夫”这些称号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是羞耻的标志。在城市的街道上,他们被追赶、打倒、驱逐,他愤恨他也要成为这样的形象。

羞耻是什么?它是人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一种非合法性和公开的被羞辱。他们的存在和形象本身就是羞耻,他们被贴上了标签。

但同时,羞耻又是他们唯一能够被公众接受和重视的一种方式,也几乎是他们唯一可以争取到权利的方式。媒体为那些矿难所选的照片,每一张都带有巨大的观赏性和符号性:呼天抢地的号啕,破旧、土气的衣服,乞怜、绝望的表情和姿态,满面的灰尘,这些图片、表情都是羞耻的标签。河南矽肺工人不得不“开胸验肺”,虽然现代医学早已能够通过化验来证明矽肺。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投诉失败,使他明白,为了得到自己的权利,他必须选择羞耻的方式,必须如此羞辱、破坏、贬损自己的身体。否则,他得不到公正。

他们作假、偷窃、吵架,他们肮脏、贫穷、无赖,他们做最没有尊严的事情,他们愿意出卖身体,只要能得到一些钱。他们顶着这一“羞耻”的名头走出去,因为只有借助于这羞耻,他们才能够存在。

直到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像他的父辈一样,拼命抱着那即将被交警拖走的三轮车,不顾一切地哭、骂、哀求,或者向着围观的人群如祥林嫂般倾诉。那时,他的人生一课基本完成。他克服了他的羞耻,而成为“羞耻”本身。他靠这“羞耻”存活。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让二哥帮我请民中和他的父亲到一家小饭馆吃饭。他父亲早早就来了,端着酒杯不停地敬,不停地喝,一会儿就有些醉了。九点左右的时候,民中才到,他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接他父亲回去的。一看到他父亲的神情,他就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夺过父亲手里的酒杯:“走,回家,天天喝,早晚都要喝死。”二哥在一旁说:“咋,民中,架子还怪大呢,请都请不来?坐下,喝两杯。”他坐了下来,低头玩起了手机。

他始终没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是他的创伤,一看我,就印证了他的某一种存在。我给他拿筷子、放碗碟,又倒了一杯啤酒,殷勤、巴结地放在他面前。他的手伸出一下,微微挡了挡,抬眼半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继续翻看他的手机。大概坐有十分钟的样子,他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他的小兄弟出了什么事,要他过去帮忙,他对电话那边说,别着急,先稳住,我马上过去。他的声音带着点霸气,冷酷、镇静,一边说着,一边随手端起啤酒,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他站起来,说有事要走。

我也站起来,说:“民中,那就再见吧,我明年再来看你们。”像一个唠叨而又无力的人那样,我又补充了一句,“你要好好的。”

他的嘴角牵起一个诡异的微笑,说:“什么好不好的,再见我,说不定就在监狱里了。”他看我时的眼神,是另一个世界的眼神。我无法进去,也无法打破。

《华商报》的记者朋友始终没有回信,估计没有什么希望。但想着既然说了,不问也不好意思。要走的前一天傍晚,我打了一个电话。记者告诉我,他去找过他们报纸新闻部门的人,对方说这事儿太普遍了,没有报道价值,没法派人出来。但是如果亲戚老乡有重大情况,他可以以私人身份帮忙协调。我说,那没关系,那些人没有我的亲属,我的亲戚已被抓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