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后(第2/19页)

我们与我舅舅居住的这幢房子位于欧特伊的一座大花园中间,穿插进来的街道(从莫扎特大道起)将花园一分为二,住宅本身毫无任何情趣可言。在明媚的阳光下和椴树的芳香中走过拉封丹街,我会体验到无法言表的喜悦,我来到自己的卧房呆了一会儿,帝国时期(没有太多乡村气息)的蓝绸缎大幅窗帘的反光和光泽形成了明暗对比的珠光色,炎热上午的油腻空气已经将肥皂和镜门衣橱的单纯味道团团包围;我踉踉跄跄地穿过将炎热封闭在门外的小客厅,一缕静止而迷人的日光最终让里面的空气变得麻木呆滞,配膳室的苹果酒——倒进玻璃杯的清澈酒水有点浓稠,让人在喝酒的时候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就像人们拥抱某些皮糙肉厚的女人那样——已经冰凉,再过一会儿就会流入喉咙,压迫喉咙的内壁,美滋滋地完全紧贴在上面——我最终走进餐厅,那里的气氛透明凝重犹如无形的玛瑙,高脚果盘中堆砌的樱桃透出丝丝缕缕的芳香,餐刀按照最平庸的布尔乔亚习俗摆放在小小的水晶棱柱上,可我却对此喜出望外。水晶棱柱的虹彩不仅为瑞士干酪和杏子的味道增添了某种神秘感。在餐厅的微光中,这些餐刀支架的彩虹在墙壁上投射出孔雀翎眼的斑斓,在我看来,这样的绚丽灿烂与兰斯大教堂的彩绘玻璃——仅为埃厄273的绘画所独有的那些精美设计和换位——同样神奇美妙,野蛮的德国人是如此的喜爱兰斯大教堂,他们竟然因为无法强行带走这座教堂而用硫酸毁坏它。真可惜!我在撰写《大教堂之死》274的时候还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无法预见对石雕圣母犯下的这种由爱生恨的令人发指的罪行。

布朗什在谈到马奈时十分客气,实际上,他在谈到自己时也同样如此(这也是让他脱离“出类拔萃的业余爱好者”行列需要时间的部分原因),布朗什谦逊,有人情味,对批评反应敏感。我们应该坚持这样的观点,一般集中在天才身上的这些寻常素质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天才崭露头角(可惜这不是无法弥补的天才!),可我仍然非常理解以这样或那样形式出现的这类个性就是雅克·布朗什在这本书中研究的所有伟大艺术家的个性,我想说的是,随着记忆来到我青少年时期的这个欧特伊,由于天性和教养的缘故,我觉得最恶劣的情趣莫过于炫耀某种优越感或所谓的优越感,那是曾经与我相处过的同伴们所不具备的。我曾经无数次在圣拉扎尔火车站遇到同样是返回欧特伊的大学生,我总是红着脸躲躲闪闪,以免他们看到我的头等车厢车票,我也像他们那样登上三等车厢,装作我一生中从来不知道有其他车厢的样子。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向这些同学隐瞒了我已经进入社交界的事实,更何况这在当时非常罕见,这样一来,我的“缺少关系”引起了他们的真切同情,以至于他们认为我不会得到他们眼里的风雅之士的招待。记得有一次,我离开了布朗什家,来到其中的某个年轻人的家,我并不知道这一天他可能在家“招待客人”。听到门铃声,他本人前来应门,他还以为眼前的这个人是他邀请的客人。然而,当他看见是我,他马上显得惊骇万状,唯恐他结交的那帮人会遇到一个自认为没有任何社交关系的人,他立即让我走下楼梯,仿佛潜水艇的舰长万分火急地催促不幸的船员逃离被鱼雷击中的舰艇,敏捷迅速犹如拳击赛场的袋鼠或轻松歌舞剧中的妻子在卧室门口急不可耐地催着丈夫离开,生怕丈夫会发现妻子在卧房中与情人鬼混,他对我大声叫嚷道:“对不起,亲爱的,您不能在这里露面,您马上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这是迪蒂耶兄弟第一次来我家做客。”我不清楚而且从来不知道迪蒂耶兄弟是什么人,我接近这些头顶光环的人物究竟会产生怎样的灾难性轰动。同一天晚上,我必须去德·瓦格拉姆王妃家参加舞会。我的外祖父275不介意让我搭乘他的马车。况且他很早就要离开欧特伊,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吃晚饭,但他坚持赶回巴黎睡觉。在他一生的八十五个年头里,他从未离开过巴黎一天(这个例子比所有的论述都更有助于我理解雅克·布朗什即将向您讲述的布尔乔亚式的闭门自守,方丹—拉图尔276就有这种如此狂热、如此怪癖的嗜好),除了巴黎被围困的那个时期,他当时移居埃当普,为的是让我外祖母放心。这是他漫长的一生中作出的唯一变通。当他夜晚返回巴黎时从铁路高架桥前面经过,看见车厢装载着这些探索未知的荒唐家伙越过“破晓车站”或“布洛尼林园”,坐在双座四轮马车最里面的外祖父对“Suave mari magno”(拉丁文,意即茫茫大海中的欢悦)感触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