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眼皮像是被无数根针扎到, 睫毛细细密密地颤抖了一阵,垂落下去。

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林大少被捅了一刀后又恢复了安静,即使陷入昏迷,那两道锋利的浓眉也蹙得紧紧的,眉心挤出一道深刻的凹痕,戾气不减——这是铁证,证明了他是整个观里脾气最爆炸性格最野的那个。

陆惊风的拇指压在中指指关节上, 来来回回,掐按出许多弯弯如月牙的指甲印子。心里头盘盘绕绕兜来转去,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别扭的感受, 塞满了轻盈膨胀的棉絮,最后这些棉絮飘飘然落到地上,却像是突然有了重量,简单利落的三个字一概括, 就是——不忍心。

他站在玉石台边,伸长了颈子看台上的人, 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坑底那个瘦骨嶙峋,即使濒死,脏兮兮的小脸上也满是倔强与不认输的少年。再往前,他又看到蜷缩在孤儿院里小小一只的自己。

说到底, 他当年心疼小汐涯,救下人,还一路温温柔柔抱着走了很远,那点温情其实只是因为物伤其类, 加上他的青春期中二病持续了相当长的年头,也就为救人顺手套了个冠冕堂皇十分伟光正的头衔。

想都不用想,这孩子现在这么稀罕自己,肯定是还惦记着当年那件事呢。陆惊风没什么情感经历,但他不傻,大概能推测出林谙的心理,说来也很正常:暗藏于心多年的感激之情,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可能性会在某些诱因下转化成类似爱慕的仰慕,这种爱慕被层层假性光环包装得极好,看着极真实,足以蛊惑心智迷乱人心。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再逼真,也总有识破的那一天。

时间是鉴别真伪的唯一标尺,很快你就会发现,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你对我的感情也不是想象中的爱情。

陆惊风呼出一口灼烧肺腑的热气,拂下苏媛攥着自己胳膊的手,安慰性质地轻轻拍了拍,搀扶着这位担忧到极致仍能维持住从容典雅的母亲回去角落里坐下。

林天罡从道袍衣襟里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锦帛,上面是龙飞凤舞的竖排经文,红色朱砂撰写的,密密麻麻。他小心翼翼地将锦帛铺陈在林谙胸口,鲜艳粘稠的心头血很快蔓延扩散,浸湿了一大片。

随后,他双手高举起饱浸鲜血的锦帛,肃容高呼:

“以主心头之血再结契,冥龙大清听令,速速归来!”

空气凝滞了一秒,正值黎明来临前的最后一抹黑暗,遥夜沉沉,三清阁内微弱的烛火静静地摇曳,阁外是更深人静的青山白观,默默匍匐在夜幕下。

磕哒一声轻响,镂空窗牖被鼓起的夜风刮动,互相擦碰了一下,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陆惊风端坐着,交叠的双手倏地一紧。

霎时间,所有蜡烛整齐划一地熄灭,狂风大作,四面窗棂里外齐震,嘎吱乱响,梁上悬吊着的玄色旌布上下翻飞,发出剧烈的哗哗声。有那么一瞬间,陆惊风觉得桌椅茶具甚至连同脚下的楼板都在摇晃,他没经历过地震,但私以为这情景跟地震也差不离。

天边隐约传来滚雷,细细一分辨,是低沉的龙吟。而沉睡中的林谙听到熟悉的声音,垂在身侧的手似乎猛地蜷缩了一下,眼皮下原本静止不动的眼珠也不安分了起来。

这一人一兽,主仆间大约真的有所谓的心灵感应。

唯一一扇大开的窗户外,林谙的式兽在天边翻滚咆哮,隐在无边黑云中,如期而至。

陆惊风有幸目睹了大清的完全体,脑袋嗡的一声,震撼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舌头弹了几下愣是发不出一个感叹的音节。那一刻,他领教了东皇林氏延续几百年的威名身后沉淀着的,不可撼动的基石与雄浑的实力。威武二字,只有安在那条盘桓逡巡的巨龙身上,才算是真正有了与之相符的实体。